等到叶雪山慢慢的抽完了一根烟,吴碧城喃喃的开了口:“子凌,原谅我吧。”
叶雪山把烟头扔在地上,伸脚用力踩了一下,同时说道:“要是别人干了这事,我根本连气都不生。横竖大家都是玩,合则聚不合则散,有什么可气的?没必要,不值得。但是碧城,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也是玩吗?”
他双手按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侧身面对了吴碧城:“我对别人是什么样,对你又是什么样?”
吴碧城招架不住似的退了一步,下意识的连连摇头,表明自己不是忘恩负义。而叶雪山不由自主的握紧椅子扶手,忽然很想冲上去打他一顿。在海上九死一生的漂了半年,他已经见识过了暴力的力量。千般道理,不如劈头一刀。
当然,想想而已,不能真的去打吴碧城。吴碧城没有不讲理,自己打了他,他也不会还手。一个打一个挨,毫无意义。
吴碧城不大会甜言蜜语的哄人,尤其现在落花流水了,更加的失魂落魄没话说。在房间里默然站了许久,因见叶雪山不再理睬自己,他就悲哀的转身,径自走出了门。
他以为叶雪山已经是非常的讨厌自己了,自己再要垂死挣扎,也无非是从讨厌变得更讨厌。孤魂野鬼似的上了大街,他顶着大太阳走了很远才回公寓。家里是一片阴凉,他坐在椅子上弯腰抱头,忽然沉沉的长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没了活路,可又不至于去寻死。含着眼泪吸了吸鼻子,他决定收敛心思,从今往后还是想着多翻译几篇稿子贴补家用吧,罗曼蒂克的生活已经不再适合自己了。
吴碧城在自力更生中积累起来的自信,瞬间被摧毁的土崩瓦解。他没脸再去见叶雪山,也不敢再去找陶慧之。陶慧之显然是看不上他了,叶雪山呢?他说不准。
自从吴家败落之后,他的大姐夫妇就留在欧洲再没回来。现在没了叶雪山和陶慧之,他的感情生活成了一片荒漠,断绝了最后一线生机。
公寓里的外省学生走了一批,新来的青年他不认识,所以连篮球都没得打。东奔西走的找来一些私活,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报馆,就是坐在屋子里翻译稿件。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下午他正坐在房内用功,不想房门却是被人敲响了。他嘴里答应着放下钢笔,起身过去开了房门,却是意外的见到了陶慧之。
陶慧之瘦得下巴都尖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吴碧城慌里慌张的请她进去坐,她站在门口没动,只问:“叶子凌回来了吗?”
吴碧城摇了摇头:“我和他一直没有联系过。”
陶慧之又问:“你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吗?”
吴碧城当然知道,可是摸不清头脑,没敢贸然答复,只问:“慧之,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陶慧之定定的站着,眼神发直,并不说话。直过了三五分钟,她才又开了口:“碧城,请借我一份纸笔,我要写一封信给他。”
吴碧城收拾出了一片桌面,让陶慧之坐下写信。陶慧之写得很快,刷刷点点就是一篇。吴碧城见她仿佛是写到落款了,就问道:“我也有信封……要不要信封?”
陶慧之一点头,接过信封装好信笺,又特地用胶水粘好了封口。起身将信双手递向吴碧城,她沉静的说道:“劳烦你,把信交给叶子凌。我的话无法启齿,都在上面了。”
说到这里,她再不停留,转身就走。而吴碧城追着赶着想要送她,一路走得蹦蹦跳跳,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全是欲言又止。
吴碧城真是不想再回天津,可是又怕叶雪山不在家,自己纵是把信邮寄过去了,无人拆看也是无用。思来想去的犹豫半天,他鼓足劲头忙碌一夜,翻译出了一叠新闻,充作明后两天的稿件,又低声下气的和主编商议许久,总算请下了两天的假。
然后他不敢耽搁,当天下午就赶忙上了火车。到达天津之时,已是傍晚时分。惴惴不安的坐上黄包车,他在满天晚霞之中到达了叶公馆。
叶公馆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很宽敞,只是门口多了一只肥胖的黄狗,伸着黑鼻头对他汪汪乱叫。一名仆人闻声跑了出来,一见门外是他,居然还很认得:“哟,您不是吴少爷吗?”
吴碧城宛如见了救星,连忙答道:“我来找你家少爷。”
仆人打开院门,然后用腿夹住了大黄狗的脖子,请吴碧城快进。吴碧城几乎是一路小跑,结果刚刚走进楼内,迎面就见一个屠夫似的莽汉走下楼梯。两人四目相对,程武问他:“你找谁啊?”
吴碧城见他虎背熊腰,脸上还带着一道刀疤,就吓得一缩:“我姓吴,来找你家少爷。”
程武一点头:“哦,姓吴,你等等啊,我上楼问问去!”
说完这话,他转身腾腾腾的跑了上去。没出三分钟,他又咚咚咚的下来了:“去吧去吧,少爷正闲着呢!上面左拐第一间,别走错了。”
吴碧城没想到叶雪山家里会有这等货色,不禁走得心惊。及至当真上了二楼,他往左一拐,就见房门半开半掩,隐隐的漫出一丝古怪气味。他记得这房间本来是空着的,里面摞放着大小箱笼,没想到如今会重新收拾出来居住。抬手轻轻推开房门,他一边向内进入,一边怯生生的唤道:“子凌……”
然后他就对着眼前情景愣住了。
房屋很宽敞,也很空荡。正中摆着一张极其阔大的罗汉床,床上扔着几只五颜六色的绣花靠枕。叶雪山穿着一身绸缎衣裤,正侧身躺在床上吸鸦片烟。而一名苍白脸色的中年男子歪在一旁,正在目光险恶的审视着自己。
吴碧城的呼吸都停止了,就觉此地如同魔窟。他想扭头就走,可是身上还揣着陶慧之的信,使命未完,他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