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方才的字捡起来,他糊里糊涂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十二,十二……十二才多大啊。”
然后他忽然盯住了林子森:“真的假的?这玩笑可不能乱开,闹大了能出人命!”
林子森缓缓的摇头,表情十分沉静:“没人敢开这种玩笑,他就是我的儿子!”
金鹤亭盘起双腿,这时候明白自己是卷进对方的家庭争斗里去了:“子凌知不知道?”
林子森继续摇头:“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认我。”
金鹤亭摸摸索索的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心想如果自己是叶雪山,肯定也不会认个老不老小不小的伙计当爹。十二,十二,叶雪山他娘也够那什么的,人家都是偷汉子,她怎么偷了个家里的小孩儿?
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他迟疑着问道:“既然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还想算计他?”
林子森垂下头,看着尖锐的烟签子在自己指间闪动翻飞:“和情相比,钱不算什么。他没了钱,想必就能认我了。我还不老,慢慢挣钱还他就是。我没家没业的,要钱干什么?最后还不是要留给他?只要他能叫我一声爹,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做点缺德买卖,当然更不算事。”
金鹤亭下意识的一咧嘴,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长见识了。
对着玻璃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他似笑非笑的打量林子森:“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话,不怕我转身就告诉子凌去?”
林子森心平气和的一笑:“不合作可以,但是如果您要坏我的事,我就杀了您。”
林子森笑,金鹤亭也笑:“不知道我最近是犯了什么太岁,特别招人杀。”
林子森一摆手:“金先生别犯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金鹤亭做了个深呼吸,心中还在忍不住想:“十二就能打种了?”
金鹤亭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说要“想想”。林子森知道他是不忍心对义兄弟下狠手,所以很体谅的随他去想。
结果会是如何,林子森心里大概有数;金鹤亭因为什么才和叶雪山好上的?是因为钱!两人之所以拜把子,不是有了过命的交情,而是一起赚得痛快、玩得热闹。他想金鹤亭就算是讲感情,也讲不到叶雪山身上。
冬季天黑得早,他坐在汽车里向外看,心里回忆着方才撒的弥天大谎。他跟叶太太好上的时候,叶雪山已经躺进摇车里胡吃胡睡了。不过知情的人都死绝了,谁又能推翻他的谎言?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随口的一句谎话让他心里一直舒服到现在。
林子森回到家中,汽车夫紧随其后,一手拎着一只大白鸭,一手拎着一盒酥皮点心。进楼之后林子森脱了外面皮袍,然后接过点心盒子,又让汽车夫把大白鸭送去厨房。
上楼走进卧室,他迎面就见叶雪山躺在被窝里,正在昏昏欲睡的听无线电,电台播放着一段京剧,满屋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唱念做打。
林子森先去关了无线电,然后走到床边站住了,弯下腰细细的审视叶雪山。脸上的疹子是彻底没有了,他放下点心盒子,伸手捏住棉被一角轻轻一掀,探头向内查看。叶雪山这些天一直都是赤裸的,身上的肉都熬干了。仰面朝天的躺下来,肚子陷成一个坑,两边肋骨清晰可数。
被窝捂得太严实了,由着叶雪山在里面一身一身的出汗,闷出潮烘烘的气味来,似乎隐隐的还有点臊。叶雪山自己躺久了,察觉不出;林子森刚从外面回来,却是嗅觉灵敏,但也没说什么,只对叶雪山轻声道:“身上也退的差不多了,就剩大腿还有一些红点子,再过两天,就真好利索了。”
叶雪山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呻吟似的出声:“饿。”
林子森扶起叶雪山,让他用淡盐水漱了漱口,然后打开点心盒子,絮絮叨叨的说道:“刚出炉的酥皮点心,还热着呢。你先吃着,我去厨房炖鸭子。”
叶雪山“嗯”了一声,侧身抓了点心往嘴里送。而林子森抓紧时间下了楼,先把鸭子拎出去,一刀剁了脑袋。
他动作很快,急三火四的炖鸭子。听说生了麻疹的人,最适宜吃鸭肉补养身体,所以他近来屠鸭无数,院子地上天天冻着鸭血鸭头。炖熟了鸭子喂饱叶雪山,他算是完成了今晚的任务。
入夜之后,他脱了衣裳,钻进叶雪山那个又潮又臊的热被窝里。他是绝对不许叶雪山见风的,叶雪山的吃喝拉撒经了他的手,也全在床上进行。日子过得久了,不臭才怪。
叶雪山现在能吃能喝,可还是怏怏的没力气说话,枕着林子森的手臂只想睡觉。林子森还没生出困意,他已经哧哧的睡着了,呼吸声音很重,可能是躺得不舒服。
林子森睡不着,还在回味着白天那句谎言,越琢磨越觉得挺有意思。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仿佛那句话一直藏在舌尖,就预备着在某一刻脱口而出、吓人一跳。
金鹤亭并没有让林子森久等,叶雪山刚一出臭被窝,金鹤亭就探病来了。
叶雪山依旧是个薄薄的纸人,唯独刚剪了头发,勉强算是一点新气象。他虽然吃了很多鸭子,但是精气神依旧虚得很,连谈笑风生的力量都没有。两人提起沉船一事,全是长吁短叹,又谈起烟土销路,都说印度烟土比波斯烟土更好,可惜船小,做不了大手笔的买卖。
话说到此,金鹤亭闲闲的出了主意,说是也可以找人代购。他认识一名专跑印度的日本商人,可以帮忙采购六百箱以下的烟土。除去成本和佣金,也还很有得赚。
叶雪山病歪歪的靠在沙发上,声音很轻的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反正不管怎样,就是千万别闲着;赚多赚少无所谓,总比坐吃山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