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雄飞觉出了自己的胸无大志,但是不在乎。到家之后歇息片刻,他起身把叶雪山收集的电影说明书全翻了出来。加上这回从天津带回来的,一共已经攒了一大叠。顾雄飞用剪刀把带着美人头的一页全剪下来,又拿去书房整理好了,用切纸刀切成统一的尺寸。叶雪山跟着过去,懒洋洋的坐在写字台后的沙发椅上,呆呆的看着顾雄飞忙碌。
顾雄飞并不是办公的人,然而书房里面并不缺少办公用具。从书柜下的抽屉里翻出打孔机器,他在那叠画片的一侧打出一溜圆孔,然后一边将细绳子穿过去,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大哥给你做一本画报,以后看着方便,还不容易丢。”
叶雪山看到这里,忽然一阵难过,低声说道:“大哥,把你的照片也加进去吧!”
顾雄飞站在桌前深深弯腰,正在一丝不苟的穿细绳,听闻此言,就抬眼对着叶雪山一笑:“大哥不漂亮啊!”
叶雪山直视着顾雄飞的眼睛,还是看不出他的美丑,可是心中又暖又痛的,想要亲他抱他。而顾雄飞没有逗出他的回答,就低头继续忙碌。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以着装订线装书的方法,给叶雪山制成了一本美人头画报。因为说明书用的都是光滑厚纸,所以画报沉甸甸的还挺有厚度。直起腰把画报扔到叶雪山怀里,顾雄飞开始收拾打孔机器。
走到书柜前蹲下来,他把打孔机器放回抽屉,同时就觉背上一沉,是叶雪山趴了上来。自顾自的关好抽屉,他向后背过双手,托住对方两条大腿。一挺身站起来,他背着叶雪山在房内走了一圈。然后一拍叶雪山的屁股,他笑着说道:“下来,怎么又成了猴子?”
叶雪山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哼哼的说话:“大哥。”
顾雄飞感觉他今天是特别的黏人,就侧过脸来问道:“怎么?”
叶雪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怎么样,反正就是抓心挠肝的挺忧伤。顾雄飞知道他时常是没什么正经,所以也不在意。把他背进卧室甩到床上,顾雄飞独自在地上踱了几步,随即转向大床说道:“现在外面很不太平,你就和大哥乖乖呆在家里吧!”
叶雪山软绵绵的躺在床上,胳膊腿儿全伸了老长,斜着眼睛看人:“我想去后面的花园里玩。”
顾雄飞迟疑了一下,随即一摇头:“不行!花园荒得太久了,里面……有狼吃人!”
叶雪山想了一想,却是笑了:“大哥,你真笨。花园里面没人去,狼早就饿死了。”
顾雄飞正色说道:“狼饿死了,还有野狗。”
叶雪山又思索了一番,没找出纰漏,便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然而在吃过晚饭之后,他趁着顾雄飞坐在梧桐树下看报纸的机会,不言不语的溜向后方,直奔花园而去。
花园说是封锁,其实看房子的仆人一到夏季,必会进去游玩乘凉。花园的铁栅栏门上松松绕了一条锁链,两扇门间的缝隙足够一个成年人侧身出入。叶雪山还是顽童的心性,顾雄飞越不让他去,他越要去。一闪身进了花园,他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沿途就见繁花如海,美不胜收。
他是爱美的,美人美景都喜欢。头也不回的走向百花深处,他也没有留意道路,单是追着风光前行。末了前方出现一座精致的小洋楼,可是檐下结了蛛网,门窗也都紧闭。他莫名的打了个冷战,随即转身绕过一丛花木,走到了一座巍峨假山之下。
满心好奇的仰望上去,他看到了山顶的小凉亭。探险似的登上石阶,他想要上去一探究竟。
越往上走,心脏跳得越激烈。他以为自己是累了,所以鼓足力量,还不服输。及至当真上了山顶,他在亭子里喘了几口粗气,走到栏杆前探头向下望。一条小溪围着山石潺潺流过,清澈的可以看到水中卵石。他眼望下方一时失神,及至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骑在了栏杆上面。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翻身下来。眩晕似的后退两步,他忽然生出满心悲苦。脱力似的蹲在地上,他垂下头先是默然,后来肩头忽然一抽,他抬起衣袖一抹眼睛,却是已经流出满脸泪水。
抬起头哽咽出声,他茫茫然的只是感觉很委屈,非得痛哭一场才能痛快。一只黑鸟掠过凉亭一角,倏忽间消失在漫天的火烧云中。叶雪山闭上眼睛仰起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泪水。抽抽搭搭的站起身,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忽然发现天光黯淡,太阳快要落山了。
抱着肩膀站在亭子里,他无端的感到了恐慌,扭头就往下跑,想要马上回到大哥身边。踉踉跄跄的冲下假山,他在跳下最后一级石阶时落地不稳,狠狠的摔了个大马趴。双手撑地爬起来,他来不及喊疼,撒腿就往青石路上跑。
花园子里是有景致的,自然不会一条道路直通大门。他来时光顾着看景,还不觉得怎样;如今慌里慌张的想要逃了,才发现道路九曲十八弯,全都围着花木山石转圈。夏日天长,可是太阳一旦落山,便是眼看着黑。叶雪山气喘吁吁的跑了几圈,就见天都暗了,风景也模糊了,空中树上全是乌鸦,成群结队的呀呀大叫。崩溃似的双手抓了头发,他猛然刹住脚步,六神无主的环顾了四周。晚风清凉,花丛树木开始婆娑摇曳,在地上投下了活活的影子,一颤一颤的向他逼近。他惊惧的后退一步,然而黑影像蛇一样,如影随形。
连着退了几步之后,叶雪山狂喊一声,拔脚又跑。不知冲过了多少片黑暗多少群蚊虫,他带着满身满脸的擦伤踏上正路,终于遥遥的看到了铁栅栏门。双脚乱绊着又摔一跤,他顾不得疼,一路含糊哭叫着向前狂奔。
出了花园,道路就清晰了。他连滚带爬的跑向前头,末了跌跌撞撞的进入楼内,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顺着灯光往客厅闯:“大哥,大哥——”
骤然在客厅门口收住步伐,他发现家里来了客人。两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坐在沙发上,正在用日本话和顾雄飞交谈。而顾雄飞抬眼望去,就见叶雪山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满是泥污草屑,一张面孔也是脏成了花脸猫,就皱了眉头问道:“你这是野到哪里去了?”
当着外人的面,叶雪山有了人样。支支吾吾的低下头,他没敢细说。而顾雄飞心中烦乱,又看他活蹦乱跳的没什么事,便不耐烦的一挥手:“还不上楼去洗干净!”
赶走叶雪山后,顾雄飞继续敷衍面前二人。二人中的一位,乃是他的老同学高桥孝太郎少佐;另一位天野凉中佐,也是他的老同学。
顾雄飞简直不知道这两位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全是不速之客,说来就来。高桥孝太郎倒也罢了,天野凉一脸找碴的德行,却是让他十分不安。原来当初在士官学校里,很有一些日本青年讥笑中国学生,天野凉便是其中一个,提起支那人,必要加上“东亚病夫”四个字。不料讥笑正酣之时,顾雄飞出现了。
顾雄飞人高马大,趾高气扬,一身阔少派头,理直气壮的讲一口差劲日语,等闲还不爱搭理人,看起来是无比的欠揍。天野凉决定揍他一顿,结果很快就被他揍了。
天野凉被他打活动了一颗槽牙,满嘴是血。槽牙摇摇欲坠的养了几天,渐渐长牢固了,他便开始反扑。反扑的成绩是他再次被顾雄飞打翻在地,顾雄飞获胜之后还不罢休,站到床上纵身一跃,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脊梁,险些当场压死了他。
从此开始,天野凉的主要功课就变成了和顾雄飞对打,也赢过几次,但是赢少输多。顾雄飞个子高骨头沉,绝技是从床上跳下来压他,压过一次,足够他半天动弹不得。于是等到最后顾雄飞离开学校之时,他时常浑身骨头疼,真怀疑自己是被顾雄飞压出内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