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厢房半掩的房门一开,马从戎露了面。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心口,他那乌黑蓬松的小分头乱了形状,额头上也蹭了一抹灰尘,眼皮和鼻尖全是水灵灵的粉红。仿佛眩晕似的,他闭着眼睛低头迎风站了一会儿,然后睁眼抬头望向了安德烈。毫无预兆的,他微微点头一笑。
安德烈不知道他笑的是哪一出,有心上前去,又没胆子,因为不知道房内的霍相贞是个什么情绪。未等他进退两难的拿出主意,马从戎迈了步子,慢而从容的走向了他。
“爵爷,来。”他对着安德烈招手,同时哑着嗓子轻声呼唤:“你去前头院外,把我那个跟班儿叫进来。”
安德烈微微俯身,把耳朵送到了他的嘴边,及至听清了他的命令,便惶恐的伸手一指厢房窗户。马从戎会意,当即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他脸上微笑着,可是忍不住抽噎了一声,也不知道算笑算哭:“大爷和我……”又是一抽:“已经好了。”
安德烈做了个向后转,一路快步出了宅子大门,把马从戎的随从带进了后院。这随从是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也许双臂会有千斤之力,居然能一手拎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皮箱,同时跟着安德烈小跑。马从戎让随从把皮箱送进东厢房,又忙忙碌碌的洗脸换衣裳——刚才在地上摸爬滚打的闹了好一阵子,他身上那件秋香色的长袍,从膝盖往下看,已经瞧不出秋香色了。
安德烈得了空闲,试试探探的进了西厢房,发现霍相贞坐在临窗的大书桌前,正垂眼盯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无声无息的走到了霍相贞身边,安德烈想说话,但是自己想了想,忽然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当此时,霍相贞声音很低的开了口:“长新本事了,会哭会闹了,这一顿嚎,倒像是我亏欠了他!”
话音落下,对面东厢房开了门,马从戎换了一身八成新的墨绿色长袍,头发整齐了,脸也白净了,仿佛方才下跪痛哭的人不是他似的,他神清气爽的微昂着头,一路甩着胳膊进了上房。领主一样将上房内外巡视了一番,他出门向前院走去,短短几步路,让他走得摇头摆尾,也不知怎么会那么得意。
霍相贞扭头盯着他的身影,盯了一路。末了拧起两道眉毛,他没好气的转向安德烈,抬手指点着院门方向说道:“你看他那个样儿!看他那个没皮没脸的样儿!”
安德烈虽然觉得秘书长这个样子堪称活泼可喜,但是瞄着霍相贞的眉毛,他很识相的一声没吭。
霍相贞把桌上的纸笔向前一推,同时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就会个哭,哭得我脑袋疼。几百年前的事儿都翻出来了,这把他委屈的!”
若是倒退几个月在北平,马从戎纵是哭成了杜鹃啼血,霍相贞也绝不会动心。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霍相贞手里握着几万大兵,领了番号得了军饷,虽然前途依旧未卜,但是起码眼下算是回了春还了阳。换言之,他有底气了,他不怕马从戎再嫌弃自己是个“吃老本儿”的了。
外人再怎么落井下石,再怎么痛打落水狗,他都扛得住;哪怕被人烧了半座宅子,他都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唯独家里这几个人,对他是一治一个准。偏偏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白摩尼,后是马从戎,全不饶他。一刀子捅进心窝里,要他半条命;及至回过头再见面,又说是误伤。
说是误伤,他就真信。一个是心里的,一个是身边的,从小到大,形影不离。不信怎么办?不信能行吗?
霍相贞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他很少定下心来思索家事,今天想了,心中乱纷纷的,却又想不出什么清楚的眉目。后来他自己一拍大腿,决定不想了。
外头还有那么多军务等着他呢,他不能让自己把时间耗在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