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来,正对上见愁那一双淡漠之中藏着几分悲悯的眼。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恍惚。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如叹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请你转告他,昔日应我之事,请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见愁还是答应了。
她不知道曲正风在隐界之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到底答应了鲤君什么,更不清楚曲正风行踪何处。
可应下了就是应下了,转告一声约莫还是能做到地。
见她答应下来,鲤君终于笑了起来。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见了翻天印,并有奇遇,能习得此印,甚至无师自通,是我无意种下地因,今日你来,也是果。算起来,你我之间,尚有因果的缘分。”
此话不错。
见愁没有言语。
鲤君移开了目光,看向天际,已经化作了透明的眸子里,倒映着天际的那一片红莲,照得他整个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红。
他忽然道:“我是一只锦鲤,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么样……”
生来就已在画中,穿梭于池中于天宫,永远都在等待……
这天地间最漫长的岁月,便是等待的岁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难以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又该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地倾吐对象。
“若是所有人都带着希望,唯独一个人心里绝望,背负着一切地秘密……该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语上人归来,除了他。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鲤君说着,便转头去看见愁。
见愁的眼底,没有任何惊讶。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风一样,只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语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确有人飞升了,也的确是“不语上人”,可同时却有另一个不语上人,因此殒身。
他飞升了,也没有飞升。
他死了,却还活着。
鲤君越发恍惚起来,可唇边地笑容,却越发暖和。
他问:“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见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却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为,可如今也耗干净了。不过,我会化作一条真的锦鲤,忘却这里的一切……见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鲤君笑了一声。
压着自己的声音,见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却问:“想去外面,还是留在隐界?”
“呵……”
鲤君一下真的笑出声来,可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道:“留在这里吧……”
于是,他看向了见愁。
见愁也看向了他,只伸出自己一双手来,于是只听得隐约一声叹息。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鲤君,身子一晃,竟然化作一条巨大的三丈透明锦鲤,身上原本细密的红色鳞片,全数消失。
唯有左侧鱼鳍之上,还有那么三分的红。
“哗啦……”
伴随着它腾越而起的姿态,虚空中仿佛也传来了水声。
但见得它纵身一跃,竟向着见愁手掌之中投去!
这一刻,整个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楼阁,还是回廊碧湖——
全数崩溃!
像是一瓢水,泼到了一幅名画之上,霎时间墨迹晕染开去,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唯有锦鲤池中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倒灌冲刷!
见愁只觉得身不由己,被一阵飓风卷着,竟然眨眼之间出了画卷!
眼前,又是隐界。
大门伫立,周遭的大泽之水却已经尽数消减了下去,唯有前方还有一股水流,汇成了河,向着低洼的远方,流淌而去。
远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几道身影奔来。
“啪。”
轻轻地一声响。
三丈锦鲤,一化仅有寸许,落在了见愁掌心。
通体透明,唯有左侧鱼鳍,有些几分鲜艳的红,如同印记。
它小小的,被见愁两手捧着。
寸许长的身子,似乎初生,那一双鱼目之中却充满懵懂。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有些发热。
背后那镶嵌在门内的画卷,一片脏污,墨迹晕染成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来所画之物,更看不出里面曾有过一尾锦鲤。
那小小的锦鲤,在见愁手中颤动着。
她恍惚而且僵硬。
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只过去了一个瞬息,见愁耳边回荡起那个声音:“留在这里吧……”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
它明知不语上人已经殒身,飞升的不过是心魔,却依旧不愿离开此地。
尽管,它已经是一条连过去都不记得的锦鲤。
见愁眨了眨眼,才终于迈步出去。
整个隐界,都在变化,眼前的这一条河流,尚且湍急。
她俯身,将双手浸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这是一场放生。
小小的锦鲤,在原处旋了一圈,回望了见愁一眼。
而后,轻轻地甩了个尾巴,划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波痕,随水流而去,眨眼消失不见。
从此,世上再无鲤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