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娜从来的第一天起,心里就憋着对卡洛斯的怨气,在怒火中,她的嗓音变得格外尖细刺耳,“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提我的妈妈!我们心里都清楚她是怎么死的!还有我可怜的舅妈和表妹!别再用你的腐朽和自私软弱来阻挡我!这个家的主人,离,可比你开放多了!他们如果知道我去参加集会,一定不会阻止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卡洛斯不断地嘟囔着这一句,像在为自己积攒气势。
秦离想,也许此时的卡洛斯已经急得开始踱步了。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再直呼他的名字!”
“离允许我直呼他的名字!”
“赛琳娜!你不该肖想你得不到的东西!别忘了你现在住在这里是受谁的恩赐!你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卡洛斯刹住口,没有说出那个难听的字眼。
赛琳娜却不会领会他的好心,“圣母玛利亚!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我要走了!我会和离请假的,你放心!”
作为二人争论中的角色,秦离颇为无奈。
小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似乎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赶来凑热闹。
秦离将它抱在怀里,在听见赛琳娜离开的动静以后,他本以为走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便拉开拉门进屋,却不料迎面碰见躲在角落里掩面而泣的卡洛斯。
小棠不合时宜地喵喵叫了两声,等不及秦离阻止,卡洛斯便窘迫地抬起头。
在看到秦离以后,可怜的佣人简直像失去了灵魂,茫然无措的样子让人觉得辛酸。
秦离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但此刻倘若置卡洛斯于不顾,未免显得他太冷血了些。于是他站在离卡洛斯一米开外的地方,放轻了声音,宽慰对方道:“卡洛斯,在这里,没人会怪罪赛琳娜的。你不必为她感到担忧。”他知道卡洛斯如此嗔怪赛琳娜的逾越之举是害怕明玦会将赛琳娜赶出去,但从他的角度来看,不管是他还是明玦,都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
卡洛斯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哆哆嗦嗦地回道:“离先生,我知道您和主人都是善良的人。只是赛琳娜太任性了,我不能纵容她。”说完,眼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纵使性子再敏感脆弱,也鲜有哭成这样的。
他的泪是过往所有惨痛经验的累积。那些阴暗、痛苦、无法逃离的个人历史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只等待彻底爆发的那一天。而爆发的形式不是复仇也不是泄恨,而是止不住的眼泪,诉说自己的悲痛和无能为力。
“那些可恶的杂碎夺走了赛琳娜母亲的生命!如果没有他们,赛琳娜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我的圣母玛利亚!离先生,赛琳娜曾经是个很听话的姑娘,是那群杂碎逼她成了今天的模样。”眼泪最终还是压垮了卡洛斯,他无法再组织有逻辑性的言语,看着秦离,如同在看最后的希望,根本顾不上那些守旧的规矩了,“离先生,希望您不要怪罪她。不要怪罪她。我可怜的姐姐!我可怜的艾玛和小克里斯汀娜!”
艾玛是卡洛斯逝去的妻子,小克里斯汀娜是他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十岁的女儿。
这时,秦离已明白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法给以卡洛斯慰藉。于是他准许卡洛斯放半天的假,让他专心地、彻底地去释放那场记忆的痛苦和哀伤。
秦离作为旁观者,从卡洛斯的身上,头一回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南美真正的阴暗面。
这个阴暗面不是宏观意义上的战略进退和一堆毫无痛痒的数字,不是权谋的尔虞我诈,不是空洞的一句违反人伦道德。这种阴暗面,是切切实实的无辜的受难者,是他们的死亡,是他们的无能为力。阴暗所占据的那一块,没有光,除了血,便是泪。
秦离想,不管是当局还是武装军,是巴蒙德家还是费尔南德斯家,他们或打着正义的旗号,或嘶喊着有力的标语,在一场零和游戏里为了最后的胜利,果断决定了从没有切身参加过这场游戏的无辜者的性命。游戏的玩家或许会称说,为了赢,牺牲是必要且不可避免的。然而对于个人来说,即便明白今天的牺牲是为了日后更少的牺牲,但这样的决定还是太过残忍。因为,他们会不断地去问,为什么牺牲就轮到我的头上?轮到我亲人的、在乎的以及所爱的人的头上?
然而不论问多少遍,答案最后还是一样的。个人须服从集体。
不管前方是战火苦难还是幸福和平,个人从没有阻挡它的到来的能力。
秦离扪心自问,为什么不想让明玦插手两大家族之间的纷争,也许他是怕明玦也会成为那场零和游戏里的玩家之一。可是若不做玩家,便得成为玩家手中的棋子或是筹码。
可以不做吗?
不可以。
有时候就连玩家,也是棋子。
个人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是会传染的疾病。
秦离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耳畔突然响起一句:“比......更重要的是亚盟和亚盟的所有子民。”这突兀的话语莫名地灼烧了他的心。
秦离怔愣在原地许久,被灼烧的地方涌出了一股不一样的东西。
可以不做玩家或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