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传来青年清润的嗓音。

贝叶推开门,因为心中忐忑,她步子走得格外得小,也格外得慢。

书斋内明净宽敞,屋外春光正好,小窗被推开,任凭和煦的春风吹入书斋内,幸得一个玉兔样的白玉镇纸牢牢地压着,桌上的纸才没被吹得四散。

红木雕云龙纹的书案前正坐着一个青年。

他坐姿随意,乌黑的发垂落胸前,束发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作了棕褐色。

贝叶刚走进书房,看着卫檀生的模样,本来已经酝酿好了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贝叶?”卫檀生搁下手中的活儿,笑着问她,“你怎么来了。”

自家郎君向来是再温顺可亲不过,贝叶心想,或许是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郎君也从不像其他人那般骄矜。

想到方才所见,那双手交叠的那一幕。

贝叶稳住了心神,走到书桌前,福了福身子,“郎君一人待在书斋里,无人伏侍,我心中担忧,特地过来听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里,早就习惯一个人生活,”卫檀生微笑道,“我这儿倒不用你来伏侍。与其到我这儿来,不如去找翠娘罢。”

“我将你支给了她差使,你去问问她那儿可有用得着人的地方。”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看书桌上的账本。

贝叶嘴唇咬得更紧了一些。

“少夫人那儿正忙,似是不愿婢子过去打扰。”她主动挽起袖子,拿起墨锭,按着砚面,帮忙磨墨。

贝叶心中急跳,但手上磨着墨的动作却不疾不徐,口中状似无意地说,“少夫人心地善良,对待下人们也和气,刚刚婢子还看见夫人与一个马奴相谈甚欢呢。”

卫檀生抬起眼,看了过来。

乍对上那双绀青的眼,贝叶心口一缩。

手下不稳,墨汁飞溅出来几滴,但她还是强作镇静,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说道,“区区一个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气相待,与他相谈甚欢,能得少夫人这个主母,是贝叶的荣幸。”

她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卫檀生,但对方的神色如常,却让她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头发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都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再叫她回去,她心中不甘,只能压下慌乱,继续说,“不过,少夫人也是太过赤诚,对我们这些下人太好了,那马奴毕竟是个男人……”

砚台中的墨实际上无需再磨,已经乌黑浓稠,如油似漆。

“贝叶。”卫檀生终于开口。

她搁下墨锭,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罢。”面前的青年微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伺候。”

贝叶心中不甘,“贝叶只想和从前那样为郎君磨些墨罢了。”

“贝叶。”

卫檀生他脸上已经是疏淡有礼的笑,但他的目光看着却莫名地有些吓人。

这个时候,就算再怕,贝叶也不甘心放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她一直觉得郎君对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从夫人将她拨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时候,她在心里已经认准了他一个,做好了将自己身心全都交给她的准备。

毕竟她的容貌在一干下人中最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后抬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门心思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着郎君与下人勾结,她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她今日这话说出口,没有好下场,她也要说。

她在赌,她赌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赌的是她伏侍郎君这些年来的情意。

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贝叶干脆跪了下来,不顾卫檀生的视线,摊开了继续说,“婢子实话与郎君说了罢,少夫人恐怕已经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亲眼所见,那马奴与夫人双手相叠……”

“贝叶。”

头顶的嗓音如冰似霜,冻得贝叶一个哆嗦。

她抬起眼。

卫檀生脸上仍旧是没什么变化,低垂着的眉眼,就像佛龛中的菩萨。

但这一眼,却看得她如坠冰窖,还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为了郎君哪怕牺牲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动,霎时也全都冻结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罢。”

卫檀生叹息了一声:“主人的事,你不该过问。”

未曾想到会落得眼下这个情形,贝叶犹自不甘心,“郎君!”

“贝叶,”卫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该乱嚼口舌,在我面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罢,”他低声道,“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眼睫一敛一扬,那一抬眼,看得贝叶浑身发冷,到底是怎么退出书斋的,她也想不起来。

初春的日光晒在她身上,她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头顶,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回想刚刚那一眼,贝叶怔怔心想,那明明是郎君。

那个京城里人人夸赞的,温和可亲的小菩萨。

怎么那一眼……

那一眼看着就像地狱里的鬼?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孙氏的主张下,惜翠挑了两匹缎子,交由连朔过段时间裁成新衣。

连朔看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碍于孙氏在场,却不好开口,只能埋下那些心思,恭恭敬敬地听从惜翠的吩咐,打躬应声,“奴晓得了。”

孙氏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下去罢。嘱咐你的事莫要忘了。”

连朔无可奈何地退去后,喜儿坐在椅子上,摇着两条藕节似的短腿,闹腾得厉害。

“叔母——叔母——”

“陪喜儿玩好不好!”

孙氏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儿子,倒不去拦着。

至少,在惜翠表露出不耐之前,她都没有去管。

毕竟她还要借自己这个玉雪可爱的儿子,和二房多拉拉关系。

想到卫檀生,自己那小叔子,孙氏就忍不住直叹气。

派人暗害小叔子的事一旦暴露了,她无非是死路一条,为求自保,卫檀生说什么她做什么,不敢有半分违背,他要账本,她也只能全送了过去。

如此一来,更是又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他手上,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如今,府上的铺子名义上还是孙氏在料理着,实际上,不管大房还是二房的生意,统统全落入了卫檀生一人手中。

她那个小叔子,平日里不动声色,看似无欲无求,一门心思扑在佛法上,实际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她挣扎也挣扎不得,手上的权力就被他绞杀个七零八落,表面上却还要维持着亲同的模样。

奈何这都是她自己一步踏错,误认为他是个只知道吟诵风雅的富贵闲人,尽被他这幅模样欺骗了,一步一步被他引诱着往坑里跳。

眼下落得这个下场也只能认命。

也因此,料子一抱上来,孙氏就积极地先帮着他夫妻俩挑,百般讨好,不必细说。

惜翠陪着喜儿玩了一一会儿,孙氏在一旁看着,笑眯眯地说着些话。

她分寸拿捏得好,在惜翠厌烦前,见好就收,抱起儿子,“好了,别闹你叔母了,到娘这儿来。”

孙氏抱着喜儿,看惜翠面有倦色,体贴地问,“翠娘你可是累了,要不回去歇歇。”

她叹了口气,戳着喜儿脑门,“都是你这个皮猴,整日缠着你叔母。”

小男孩扭着身子,“我喜欢叔母嘛。”

孙氏见儿子会说话,口中指责,眼中却含着笑。

“如今这儿也没什么事了。”孙氏道,“翠娘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会儿罢,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做便是。”

惜翠知道这些日子孙氏都在想法设法讨好二房,也没有再客套,“那就多谢大嫂了。”

她也不是累了,正好没事,她想回到屋里,再收拾收拾妆奁,看看有什么能拿出去卖的。

就算卖首饰,也得卖的隐秘些,卫檀生他洞察力高得惊人,包养顾小秋这件事,惜翠不想露出任何马脚。

幸好之前吴惜翠做过不少不能见人的阴损事,手下也有一批心腹。

海棠忠心耿耿,只要是她吩咐下去的,就一定照办。她不出面,想来也能应该赶在于自荣之前包下顾小秋。

惜翠一层一层地清点。

那对银镯子她没怎么戴过,应该能拿出去卖。

点翠的多宝簪——

受后世的影响,她没戴过一次点翠的发簪,这支多宝簪也能拿出去卖掉。

过了半个时辰,妆奁中的首饰她都已经清点了个差不多,再凑些银票,就算顾小秋名声再大,包养他也应该是绰绰有余。

晚些时候,卫檀生从书斋回到了屋里。

惜翠镇静地合上妆奁,吩咐下人们摆上晚膳,两个人就坐在屋里用膳。

吃完饭,她洗完澡,坐在镜子前梳头。

刚洗过的头发很难梳通,打结打得厉害。

卫檀生刚从屏风后出来,走到她身后坐下,拿起梳篦,微笑道,“我帮你。”

惜翠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反问,手指灵活地疏通着她纠缠成一缕的发丝,动作很轻柔,语气也很柔和,“怎么了?”

“没什么。”惜翠转过头。

卫檀生也再多问,手执梳篦,一下又一下,不急不躁,耐心地帮她一点点打理。

“翠翠?”

“嗯?”

他好像随口一问,“你爱我吗?”

惜翠道,“我爱你。”

“你当真爱我?”

惜翠顿了一顿,“我爱你。”

“只爱我一个吗?”他手上动作不停,轻轻地问。

惜翠转过身,终于察觉出了点儿不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四目相对中。

“没什么。”卫檀生放下梳篦,代之以手,拢了拢她的发丝,笑道道,“只是突发奇想。”

惜翠看了他一会儿。

青年含笑着对视。

“这世上只有你。”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话音方落,卫檀生的神色好像微微一变,又好像没有。

他只是俯过身,轻轻抱住了她,低低地唤道:“翠翠……”

过了一会儿,他一下没一下地梳弄着她肩上的湿发,又问,“翠翠,当真只有我一人?”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草叶间已经有悉索的虫鸣声。

惜翠沉默片刻,重复了一遍,“只有你。”

插.入她发中的五指紧了紧,倏忽,又松开了。

“卫檀生……那你呢?”惜翠咽了口唾沫,滋润着发干的喉咙,试探性地低声询问,“你……爱我吗?”

卫檀生放开了她。

“我不知道。”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