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京兆府在逃避责任,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想掺和这危险的事情。如今整个京城闹得风生水起,他们这京兆府说是是管着整个京城,可谁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蛮受气的。
毕竟京城这么达官贵人,他们不管怎么管,都是落不到好。
尤其是今日这事,还不如全部都推给大理寺。
薛青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和东西,都全部在门外。
还附带两个钻研得醉生梦死的老翰林。
赶都赶不走!
城门口引起的风波,再加上大理寺的闹剧,让京城一下子就知道,当真有人找到了藏书!如果不是刚好在城门口这个意外,这东西居然就真的给人运出去了。
薛青是铁面无私,但也不是什么烂摊子都爱收拾。
这些藏书出现在大理寺,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大理寺将商队全部都抓起来,然后剩下的那些藏书,都派人连带着那两个老翰林,全部都给翰林院送了过去。
张千钊猝不及防接手这个烫山芋,在第二日朝廷上,被十来个朝臣围着,实在苦不堪言。
他倒也想将东西送出去,可是京兆府不肯接手,放在翰林院……现在那批老翰林真看得醉生梦死,要是动了,怕是要跟他拼命!
可张千钊能如何?
难道他不喜欢,不想看吗?
偏生是这样烫手的事情。
莫惊春看着张千钊被围攻,难得出来说了句话,“诸位还请听本官一言,眼下这批藏书是否是窦家藏书还未确定,就暂且交给翰林院又如何?至少翰林院那些老翰林们,怕是比起常人更精通保养书籍的办法。
“而眼下,最是要紧的,便是找出究竟是谁找到了藏书,还有,这批藏书最后应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莫惊春说完后,薛青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原本按着律法,主动交还官府的,可得一半的份额。可是这偷偷运出去,却不是官府鼓励的行为。昨日,臣与刑部侍郎一同审过此案,这些商队虽然分属不同的商行,但他们接下的是同一个人的委托。”
刑部那边也有官员出列,欠身说道:“大理寺卿说得不错,如今犯人,已经有苗头了。”
主动归还,那叫好人。
但是偷偷运出去,那就是犯人了。
莫惊春看那些人总算静了一下,方才又说道:“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找到了人,不如再查查,东西当真只有这么多吗?”
他的话刚落下,登时有不少人看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新任侯爷。
莫惊春微微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这数量,可对不上。”
一石惊起千层浪,说不得,这里头还内有隐情!
莫惊春顺着正始帝的意思,让局面显得更加混乱,与此同时,站在前头的林御史脸色铁青得可以。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从容,他踹在怀里的手正紧握成拳。
好歹当初这些人,是藏在暗处。
虽然这一回说不得要抛弃,但不会连累林家。
又三日,薛青在朝上施然然说道:“陛下,臣已经有了眉目,正在案首。”
他所写的文书,已经递了上去。
正始帝高坐台上,慢悠悠地捡起最上头的一本看了起来,片刻后,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御史,“林御史,这贼喊捉贼的味道,感觉如何啊?”
林御史脸色微变,出列欠身,“还请陛下明示。”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明示?若是寡人明示,你岂不是要当庭自刎?自己看看罢。”他厌倦地将文书丢了下来,砸在了林御史的肩膀上。
这行为甚是侮辱,但是陛下那厌恶的口吻还有不满的表情,让许多人压下了心里的想法,只一心去看林御史。
林御史打开薛青所写的文书。
薛青的笔墨不如他人之犀利,反而中正平和,寥寥数笔,就已经写出了结论。
林御史扑通跪了下来,哀声说道:“臣有罪!”
莫惊春在听到林御史这话时,一下子猜到了林御史要作甚。
果不其然,林御史哭诉着他教子无方,竟然闯出了如此大祸,昨夜回家,方才得知此事,原本今日上朝,便是为了此事云云。
话罢,林御史还真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折子,由刘昊转交给正始帝。
帝王按下这奏章,并未立刻打开,“没想到林御史惯来是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子女,也从不偏袒。”
林御史沉声说道:“自当如此。”
正始帝眉宇潜着少许戾气,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罢了,先起来。你是御史台的长官,但是这一次的事情,既然与你有关,而这已经是第二回了……林御史还是暂且在家中休息几日,等此事平息后,再来决断,如何?”
他这是让林御史回避此案。
帝王看着是在询问意见,其实压根就没打算给林御史说话的机会,而是侧过头去,和刘昊说了几句什么,中侍官便欠身出去。
谁也不知道刘昊去做了什么。
但是在这十分寂静里,林御史只能生生忍下。
他心里只有愤怒和奇怪,更有满腔对着林长峰的怒火。如今这结果,是预料中更坏的一面,但也不至于最坏,只是暂时被剥夺了权力,但还有可能。
然这一次运出城的力量,全部都是暗桩!
既然是暗桩,便是在林氏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大理寺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
难道……当初许尚德死的时候,与谁说了什么……比如……
林御史垂眸。
——莫惊春。
他是在许尚德死之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莫惊春除了在交泰殿曾经展露过峥嵘,此前,之后,再未表露过任何独特。
当日莫惊春和公冶启的交锋,不少人看在眼底,只以为两人暧|昧。可随后除了一段时日莫惊春频频入宫后,直到最近,却是再无别的迹象。
陛下封赏莫家一门三侯爷的时候,更多人以为的是两位大将军封无可封,所以才将这不起眼的莫惊春也提拔了起来。
大多人观察到这里,便放弃了。
林御史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他再看莫惊春,却总有种他老道深沉的错觉。
难道他之前,真的一直看走眼了?
林御史究竟是怎么想的,莫惊春是半点都不知道。但他回到宗正寺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在他的书房,有一位王爷正在等候他。
莫惊春刚进门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直到他走进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秦王,却还是忍不住诧异。
莫惊春恭敬地行礼,秦王却笑着说道:“莫要多礼,你这般,我却是没办法搀你起来。”
秦王是个温和的王爷,他在朝中上下的名气甚是不错,听说从前更是曾经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是个不拘礼节的人。
但是这几年,秦王府上并无要紧事务,在莫惊春任职这几年里,秦王除了每年照例准备的人口,田地,还有宗亲的情况外,压根无需和宗正寺打交道。
秦王的出现,是意料之外。
莫惊春:“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下?便是如此,也可直接叫臣登门拜访便是,怎可劳烦王爷亲至?”
秦王哈哈大笑,“都是这把老骨头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必须的。本王不比年轻时候了,再窝着,岂不是骨头都要酥了?”
莫惊春淡淡笑着。
他和秦王聊了几句,方才进入正题。
他万没想到,秦王居然是亲自登门,来给他说媒的。
莫惊春这一惊吓,是真的险些将茶杯颠覆了。
秦王给他说亲的对象,其实是康王的小女儿。
康王虽然有些荒诞,到了这个年纪,膝下还有十来岁的郡主,可这小郡主也确实生得如玉如珠,可爱至极。
康王宠爱得很。
这样一位郡主,莫惊春确实曾经听说过。
尤其是这本来就是宗正寺负责的范畴,他怕不是将所有宗亲的家谱都背了下来。所以他也知道,这位小郡主因着康王的宠爱,如今已经年岁十八,却还未嫁出去。如此看来,倒是和从前徐素梅一处说媒有些相似,但是最紧要的却是康王的态度。
从前康王不许,是觉得旁人配不上自家女儿。
而莫惊春曾经救过他一命。
交泰殿的事情后,康王府的人至少上门了两次,回回都是重礼。因为打着报恩的说法,莫府也无法推拒,此后康王府和莫家的走动也算不得少。
只是莫惊春谨记着陛下不喜康王的事情,一直没有太过亲切。
而徐素梅无需莫惊春提点,对康王府的应付也甚是周到。
且不说莫惊春的本心,就凭着正始帝对康王的态度,他都不可能应下这门婚事。
但最是要命的是,康王居然会请了秦王来说项。
这也让莫惊春明了,为何秦王选择登门的地方是宗正寺,而不是莫府,这无疑是为了莫惊春好。
不管这一次见面会引发什么猜测,至少在宗正寺,多数是与公务利益相关,还不会有人一下子想到结亲这样的私事。
秦王见莫惊春眼底的明悟,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聪明人。
莫惊春:“臣如今岁数,却是万万配不上小郡主的。蒙得康王看重,臣不胜惶恐。然此举,却当真不妥。”
秦王淡笑着说道:“莫家的家风正,无子也不纳妾,外头待莫家的评价,可远没有子卿这般自贬。小郡主的性情敦厚温和,就算对待继女,也绝不会有苛责之举,子卿大可放心。”
莫惊春:“……”
他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莫惊春勉强笑了笑,“小郡主出身高贵,可臣却是有过婚约。如今二娶,未免不公。”
秦王漫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倒是无妨,将来合墓的时候,总会给徐氏留个位置。”
莫惊春脸色微变,秦王几乎是清楚他在说的是什么。
后头的妻子嫁进来,一般都要给前头的妻子牌位执半妾礼,所以继室总是艰难些。而秦王四两拨千斤,却反将这话提到百年后的墓葬去,便是暗指小郡主再如何,也不可能落于从前那个之后。
且不说世俗礼法如此,小郡主不想低惠娘一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莫惊春休妻。
……去休弃一个已经死去的亡魂?
虽然他们两人并无感情,可莫惊春却也做不到。
更别说,秦王这步步紧逼,却是硬要莫惊春答应的态度。
只是莫看莫惊春是个内敛柔和的性格,可实际上他是他强任他强,我自拂山岗的性格,他咬死不松口,就算是秦王拿身份来压,也是无用。
等到秦王惋惜地说道日后再言时,莫惊春已经浑身冒汗,勉强送走了秦王。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等候多时的右少卿进来,看到莫惊春如此,惊讶地几步跨了过来,忙扶住他,“宗正卿,这是怎么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只是突然觉得,有时候,当真人不可貌相。”就譬如他以为是温和宽厚的秦王,居然也会有这般锐利强迫之时。
莫惊春和秦王打机锋的时候,为了不落入秦王的陷阱,他当真是使劲了十二分的力气。
这种感觉,还跟面对正始帝的时候不太一样。
帝王是一头难驯的恶兽,而秦王,却是一头阴险的老狐狸!
莫惊春家去,便将此事告知了莫飞河。
相比较莫广生和莫惊春,莫飞河才是切切实实在官场朝廷扎根了几十年的老人,当莫飞河听到此事时,他的眉头微蹙,抱着茶盏沉默了片刻。
莫广生和徐素梅都坐在边上。
徐素梅看了眼公爹,又看了眼莫广生。
莫广生犹豫地说道:“如果这说的不是康王郡主,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如果有人能让莫惊春脱离正始帝的苦海,他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康王的话……
这老王爷太过荒诞,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贪图美色,闹出来不少笑话。
有了丈夫说话,徐素梅这才低眉说道:“可是秦王的做法不合规矩,就算男子间说媒,总是简单得多。可却也不曾有过这种压迫的态度。你觉得是好,可你想过没有,一十八岁的小郡主,若要嫁进来,她对前头的惠娘,可是低了一头。皇室血脉,宗亲之女,她如何能应?”
其实还有别的更深的缘故。
莫家很简单。
除了公爹,就是莫广生和莫惊春。
徐素梅给莫广生生了一子一女,莫惊春膝下一个女儿。这么简单的家世,如果嫁给二郎的是个身份高贵的妻子,那徐素梅的身份就有些尴尬。她不过普通武将女儿出身,算不得权贵,这管家权,是给大房,还是要给二房?
再有,来个这么个妯娌,是不是往后还得考虑分家?
徐素梅虽然想得深,但大多也是为了莫家考虑,倒不是独独为了自己的利益。
莫家根基浅在人口简单,好,也好在人口简单。
在帝王的心中,不至于结党。
更何况,徐素梅心中一直忧虑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秦王的态度不合寻常,语气也过于强势。我猜想康王府上肯定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们不会将小郡主下嫁……”
“这是什么话?”莫飞河总算开头,却是不紧不慢地瞪了莫惊春一眼,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刚硬的力道,“你是莫家的儿子,是如今仅存的侯爷之一,就算小郡主嫁给你,那也是相配的。”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不想娶妻。”
“你当真往后都不想?”莫飞河盯着莫惊春的眼睛说道。
莫惊春颔首,“孩儿只得桃娘一个,足矣。”
他心知父亲还是想看他再有子嗣,方才会这么说。
但是男孩女孩,对莫惊春来说都不重要。
甚至有无子嗣……在没有桃娘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莫飞河捋着胡子笑道:“莫急莫怕,既然子卿不愿,自然没有强买强卖的事情。明日,我亲自去康王府一趟。”
其他数人都讶异地看向他,看得莫飞河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眼神?”
莫广生犹豫再三,才说道:“您不会是去揍康王一顿吧?”
他小心翼翼地劝着。
“康王这把年纪了,怕是禁不住……”
“康王只比我大三岁。”莫飞河幽幽地看着大儿子,花白的头发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威严,蕴含精光的眼睛让莫广生讪笑着移开脸,不敢再说。
康王那温柔乡里浪出来的身骨,如何能和莫飞河比?
只是远比莫家这边的处置,这消息更快地出现在皇帝案头。
长乐宫。
柳存剑正低声说道:“……小郡主被一名叫邹玉的男子骗得失|身,肚中有了孩子。康王大怒,杀了那邹玉,又给小郡主服了落子汤……但可能药量过重,日后子息艰难。康王盛怒后恢复理智,又是后悔,开始想着为小郡主找一个好归宿……”
砰!!!!!
一声巨响,碎裂不断。
正始帝生生将整个沉重桌案都踹开,身下座椅嘎吱嘎吱响了两下,勉强撑住了这暴涨的力道,却是将整个长乐宫都带进了诡谲安静的气氛里。
“继续。”
正始帝阴鸷冰凉地说道。
柳存剑:“故,他们选中了莫家。一则,莫惊春从前那位夫人的事情,虽然是隐秘,却也不难查,这在他们看来,莫惊春甚有容人之量。二则,莫惊春如今已有侯爷尊位,虽是个闲置,倒也勉强和康王府门庭相配。而且膝下有一女,至少子息不会让人诟病。莫府家风又正,小郡主嫁过去,加之是下嫁,也可高枕无忧。”
正始帝阴恻恻地说道:“寡人当日怎没杀了康王?”
柳存剑不敢说话。
这可不正是莫惊春救下来的?
倒是没想到,老康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来“报答”莫惊春。
此事,康王甚至连秦王都没告诉,只是舍下老脸,求秦王做媒。而秦王见康王急迫,其实也猜得出来几分,权作不知。
早几年他欠过康王一个人情,如今不过是来还罢了。
只是秦王没想到,这样一个轻易的举动,却会给自己招致无尽的祸端。
正始帝只是坐在那里,狠厉残暴的气势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张俊美的脸上布满阴鸷狠戾。
好半晌,他残酷冷静地说道:“寡人要他死。”柳存剑下意识想劝,康王毕竟……却猛地对上帝王暴戾阴森的眼神。
那眼底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感,唯独疯狂嗜血的杀意。
这一夜,莫惊春还未睡,就在窗前看到了一封信。
上面龙飞凤舞,只得“姬府”二字。
底下,却印了个小小的“启”。
莫惊春看着这有些胖乎乎的字眼,认得出来,这是公冶启在东宫时用的私印。
已经许久不曾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信笺上,却闻到了浓重的肃杀味。
那是从正始帝骨髓里,便挥之不去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