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之前,皇城还未找到大皇子的行踪,但是此时此刻,正始帝的案头,一定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但是,既然人进了莫府,正始帝便不会有其他的动作。
一切全看莫惊春。
……而莫惊春决定,今晚再“告诉”陛下。
大皇子被包裹在厚厚的被褥里,面对异常苦涩的汤药,露出一副惊悚的小表情。
莫惊春镇定地说道:“您刚刚睡着的时候,已经灌了半碗下去,但量不够,大夫特地叮嘱,等大皇子醒来后,还要再吃一碗。”
大皇子不得不苦着小脸,把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然后被莫惊春顺手塞了一块蜜饯。
莫惊春微顿,欠身说道:“……从前喂桃娘习惯了。”
桃娘也是生过病的。
夏日贪凉,在夜晚睡着的时候总是偷偷踢被子,然后又吃了太多冰,结果翌日醒来,就疼得满床打滚。然后哭唧唧的被莫惊春喂药。再是乖巧可爱的孩子,都是不喜欢吃药的,莫惊春没办法,只能换着东西喂,唯独西街上一家蜜饯,是桃娘喜欢的口味。
有点酸甜,但吃到最后,会有一点回甘。
淡淡的味道在唇舌绽开,是别有不同的味道,酸甜过后的甜味,让人回味不穷。
大皇子含着蜜饯,被莫惊春妥善安置在床榻上。
尽管他之前昏睡了过去,可眼下他睡不着。
莫惊春就给他在床上支了小桌子,放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些闲趣的书籍,说是病中不可劳神,但适当活动也是可以的。
大皇子在看书。
虽他在看书,可他实际上也在观察莫惊春。
莫惊春的屋内摆设甚是朴素雅致,除了窗台上摆着鲜嫩的花枝外,皆是沉稳的色调。但是一整面靠墙的书架,足以看得出来他的偏好,而墙上悬挂的长剑和外头窗前庭院放着的武器架,也看得出来他平日喜欢锻炼。
此时,莫惊春正坐在窗前的软塌。
他的姿势散漫,却不失态,手指捏着一张书页,正缓缓地掀过去。
莫惊春仿佛没有留意到大皇子的观察,正漫不经意地提起毛笔,在边上标注了什么,而后扬声说道:“墨痕。”
窗外经过的青年便进来,欠身看了看。
莫惊春将手里写的东西递了出去,低声吩咐了什么,然后才笑着说道:“可决定了什么时候要办婚事?”后半句话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所以屋内的人都能听到。
墨痕面色微红,笑着说道:“还没决定好,不过应该会在三月。”
“三月好呀,”莫惊春的声音清朗温柔,“春日明朗,到时候可要给我送份帖子。”
墨痕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高兴地说道:“那,那是当然!”
他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同手同脚,险些一个踉跄,还得是路过的另一个小厮无语地搀扶着他,“你这是作甚?”
那小厮……
大皇子眼神微眯,是內侍。
他不会认错。
尽管他的声音体态很难辨认清楚,但是那略微尖细的声音和面白无须的模样,还是让习惯跟宫人相处的大皇子认了出来。
墨痕就笑嘻嘻地靠在卫壹的肩膀上被拖着走,高兴得手舞足蹈,半点都没有在莫惊春跟前的稳重。
“嘿嘿嘿,郎君说要来参加我的婚宴,嘿嘿嘿,他还要我的请帖,卫壹,你也要来——”
大皇子:“……”
你知道这个距离,莫惊春还是听得到吗?
他也听得到。
墨痕知不知道不要紧,但卫壹显然是知道的,他默不作声地将墨痕拖走了。
大皇子抿了抿唇,低头吃了口热茶。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莫惊春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走到书架前,不知在抬头看着什么,好半会,他踮脚从最上层取下来一个物什,然后走到书桌前开始处理起来。
整个下午,墨痕进来一次,卫壹进来两次。
窗外庭院有人在洒扫做活,声音并不大,但是鲜活的人气。
这院中伺候的下人并不害怕莫惊春,反而非常喜欢他。那种喜欢,就像是春日娇花喜欢沐浴春风,又像是冬日的暖阳无处不在。
莫惊春,莫家。
莫家的两个女儿。
桃娘。
大皇子闭了闭眼,小小的身子感觉到倦怠,在他滑落在床榻上时,他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包裹住,然后便是更加温暖的触感。
……陛下不会有那样的善心。
大皇子想,他根本没有心。
有些事,陛下会做,是因为有人希望他去做。
在临睡前,大皇子偷偷抬起眼皮,看着正在给他掩实被角的莫惊春。
……然后他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屋内正燃着昏暗的烛光。
已经是晚上。
大皇子蹭地坐起身来,便听到一把轻柔的声音,“不必担忧,只是刚入夜。”旋即站在床边的人便走到边上,屋内变得愈发明亮起来。
莫惊春道:“发了一回汗,如今当是好些了。”
大皇子摸了摸额头,掉下来的巾子还是冷的,边上放着一盆水,还有一把椅子。
方才莫惊春便一直守着?
既然醒了过来,大皇子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莫惊春笑了笑:“外间已经备好膳食了。”
更换的衣服放在边上,大皇子坐起身来,开始摸索着给自己穿戴衣服。他的动作不甚熟练,但是有模有样,像是有人刚刚教会过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学习。
莫惊春站在边上笑了笑,等大皇子勉强给自己穿好衣裳后,就自己穿了鞋,默默跟条小尾巴一样跟着莫惊春出去了。
桌上果然摆好了膳食,但是桌椅有点高,大皇子正在想要怎么优雅爬上去的时候,莫惊春就将他给“端”起来,放了上去。
掐着两条小胳膊腋下“端”的!
大皇子愣了愣,桃娘的身影就在外面冒出来,高兴地说道:“阿正,你醒了。”
桃娘亲热地在大皇子的身边坐下来,“阿耶说今晚要送你回去,所以等吃完饭,就要说道别啦。”
莫惊春陪着他们吃完了这顿迟来的晚膳。
面对桃娘的时候,大皇子的静默似乎少了些,说话也多了一点。一大一小说话的时候,他的笑容也多了,笑得很是腼腆。
等吃完饭后,桃娘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脑袋,“阿正,不喜欢你的人,你也不要喜欢他们,等将来长大了,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显然桃娘还记得大皇子说的话。
大皇子抿唇,下意识看了眼莫惊春,又乖乖点头。
过了一刻钟,莫惊春带着大皇子上了莫府的马车,卫壹是车夫。
他听到莫惊春说道:“去东府。”
卫壹惊讶地说道:“可是大皇子……”
“我想,该给大皇子一个和陛下在宫外见面的地方。”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东府很好。”
卫壹就闭嘴了。
看似温和,但一旦莫惊春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是谁也无法更改。
马车朝着东府而去。
大皇子一直还算平稳的心跳突然急促了起来,他下意识握住身前的玉如意,那是在他醒来就挂在身上的东西。
——是桃娘身上的物件。
她没说,他便也没说。
莫惊春似乎觉察到了大皇子的紧张,他淡笑着说道:“殿下,您喜欢宫外吗?”
大皇子沉默了片刻,轻声细语说道:“喜欢。”
“那无事的时候,可以出来走走。”
莫惊春的语气很温和,也很平静。
那声音似乎透着一种稳重的力量,不知不觉,也便让大皇子平静了下来。
咔哒——
马车停了下来。
莫惊春率先下了马车,然后他将大皇子也给抱了下来。
东府,这是一个大皇子不知道的地方,他紧张地看着那陌生威严的住宅门外,正站着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他披着暗红色大氅,在昏暗的灯笼下显出诡谲的色调,宛若不祥的血红,带着有种古怪的饥|渴。
因为他在看着莫惊春。
而后,那双黑沉的眼睛对上大皇子。
……大皇子的小身子颤抖了起来,就像是遇到天敌的畏惧,无名的恐惧抓住了大皇子的喉咙,仿佛一瞬间有疯狂的杀意撕碎了他的意识,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
足足四年多的时间,公冶正第一次被公冶启看在眼底。
毫无一丝一寸的亲厚。
盘踞在高处的凶兽,面对血脉同族的存在,只有纯粹的恶意与疯狂的暴虐。
公冶正都要窒息了。
“陛下。”
平常普通的一个称谓,从莫惊春的口中道出,那语调就跟他在莫府上说话一般,不紧不慢,甚至有些乏善可陈。
——可是公冶正能呼吸了。
捂着喉咙,他总算能够后退了一小步。
僵硬的身体仍有颤栗。
无名栖息的杀意仍在头顶,但岌岌可危的扭曲却偏移开来,那浓郁的黑暗不再注视着他,而是看着那缓缓拾级而上的莫惊春。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走到那个凶残的男人身边。
“陛下,”他又说道,“他们很喜欢你的礼物。”
“……是吗?”
伴随着这句回答的话,所有危险的预兆飞速离去,只余下冷厉的寒风。
是原本就在刮着的西北风。
就连肃杀之气,也不过是冬日惯有的寒冷,即便……实际上已经入了春。
是了,初春已至。
公冶启俊美漂亮的脸庞上透着淡淡的微笑,“那很好。”仿佛收拢了残酷的恶劣,在这一刻,危险的艳兽蛰伏了下来。
公冶正一时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公冶启束缚了莫惊春,还是……
莫惊春驯服了公冶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