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受着莫惊春拥抱他的力道,最终用更大的力气抱了回去……
然后睡着了。
公冶启睡得很彻底,不过就连莫惊春也能在暗色里看到他皱起的眉宇。
他一点点抚平了上面的皱痕,然后叹息了一声。
然后,莫惊春也睡着了。
整个过年休假的期间,莫惊春跟公冶启就在东府睡了好些天。
莫惊春不喜欢留宿在皇宫,除非偶尔必须,他往往会准时离开皇城。
但是东府不同。
或许是因为它这模糊的边界和色彩,在这里的时候,莫惊春总是比往常还要纵容公冶启。
连着好些天,莫惊春留意到公冶启眼皮子底下的青痕总算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
然后,紧接着便是大朝。
正始五年,第一次朝会召开时,秦王的事情便摆上了台面。
秦王刺杀太后。
这个说辞传出去的时候,最初谁都不信。
秦王今年可是高寿,更是整个皇室内辈分最高的人,尽管他从来都不怎么显露痕迹,可是秦王在朝内交往的大臣数量,却远比任何一个王爷权贵要多得多。
他那无害的形象与如今的寿数,都是让朝臣放松的原因之一。且秦王地位尊贵,除了因为双脚不便没有离开京城外,他实际上还是有富裕的封地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富贵,他为何偏偏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可再是不信,正始帝却有足够的证人。
当夜参加宫宴的宗亲,却都可以作证。
如果说一人,十人,还可能是假的,可是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是幻觉?
朝野上下无不吃惊,就连太后入殿时,他们也只来得及行礼,没想过太后出现在这的缘由。
太后被女官秀林搀扶走上台阶,最后在陛下|身旁的位置坐下来,平静地说道:“碍于秦王此事的严重,陛下与哀家都决定,此事将由宗正寺,三司,并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中人一同参与。”
宗正寺?
这一句话里,唯独这个词是意外。
尽管宗正寺确实负责着皇室宗亲的事务,可实际上并无权参与这些,毕竟这从根本上已经涉及到了律法,与之前的事情别有不同。
但这是太后强烈要求的。
太后必须确保莫惊春参与此事。
在太后的强势下,正始帝默许了此事。
皇帝并不忌惮莫惊春参与朝政,实际上他异常喜欢莫惊春每每说出自己见解时的神情。可是夫子并不喜欢出头,更喜欢做旁观者,这也导致了正始帝虽然有意让莫惊春换个官职,却暂时按兵不动的缘由。
宗正卿确实是个清贵的位置,但是坐久了,人也容易变得惰性。正始帝还记得当初先帝压着莫惊春坐冷板凳的痛苦生涯,倒是谨慎再谨慎。
莫惊春在面对诸人诡异的视线时面不改色,出列领了命令,便又回来。
下了朝会,莫惊春先跟左右少卿确认了今日的事务,便先跟着薛青等人,参与了第一次对秦王的提审。
尽管秦王受伤颇重,但在前日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从他醒了到现在,秦王一言不发。
就连提审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管其他人怎么询问,秦王坐在椅子上,那苍老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仿佛凝固的石像。想要用其他法子攻破秦王的防线是没用的,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再因着他还是秦王的身份,也不可能动刑,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莫惊春在提审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等到要一齐出去的时候,他这才从座位上显露了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的后面。
“慢着。”
这道声音沙哑古怪,就像是破锣一般。
薛青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秦王,却发现这位一直不肯说话的老王爷却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向队尾——
莫惊春。
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莫惊春,那偏执诡异的模样让人不由得遍体发寒。
“让他留下来,”秦王缓慢地移开脑袋,然后冰冷地注视着薛青,“然后,你们的问题,我或许会回答。”
薛青冷漠地看着秦王,然后呵呵笑道:“您知道您现在这阶下囚的身份吗?”这前冷后笑的模样,吓坏了身边不少同僚。
秦王又恢复了漠然。
他不回答薛青的话,却也没移开盯着莫惊春的视线,恐怖到令人发毛。
薛青当然不可能顺从秦王的意思。
而且这也不符合规矩。
莫惊春不是每一次提审都会参与,但是每一次,秦王都是那漠然的模样。
他的伤口在逐渐痊愈,但是老态愈发明显。
秦王毕竟老了,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是他的岁数摆在那里,是没办法突破的界限。在受了重伤又在牢狱里被频繁提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莫惊春蓦然想到,或许这才是陛下折腾的手段之一。
他知道这样盛大的“款待”,对秦王来说无疑是折磨。
秦王极其孤傲,越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惨状,只会更是折辱。
只是莫惊春虽知道这点,却是不闻也不问。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秦王如此恶意针对正始帝,当初莫惊春没要了他的命纯粹是为了大局考虑……可不代表他不想杀他。
秦王的事情还在僵持,但是宫中焦氏的结局已经注定。
焦氏死了。
死于偶然落水。
大皇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开始跟着夫子读书。
正始帝在数日前确定了给大皇子授课的夫子,那正是顾柳芳的关门弟子。
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他在顾柳芳门下,却是根基最扎实的一个学生。顾柳芳本来是打算让他外出游历,没成想碰上陛下的要求,思来想去,还是让他来了。
这位夫子记忆里超群,学识渊博,短短数日,就折服了大皇子。
大皇子每日都期待着去读书。
他听完消息,看着手下练歪了的大字,又沾饱了墨水,将已经写错的字涂抹得不见形状。
在焦氏去世前,其实大皇子去见过她一面。
焦氏的右手受了伤,被安置在太后宫中的后殿,有一个宫女伺候着她。尽管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不错,可是她看着软绵绵的右手,心里的暴躁抑郁却是难以流露。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疯狂,居然当着诸王的面做出如此暴行!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焦氏最终熬了下来,并且在醒来后知道了秦王的事情,这才隐约猜到当日陛下的举措,怕是有一部分是迁怒。
焦氏敏锐地觉得,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厌恶秦王。
这才会在秦王每每为她说话的时候,笑容愈发的阴森恐怖。
这又不是她庆幸有人给自己说话的时候了,焦氏心里满是憎恶和怨毒。
可她却不敢憎恨陛下。
就在焦氏踌躇不安,不知自己前路为何的时候,大皇子来了。
其实焦氏从未见过大皇子,因为太后不允许,可是他刚进来,那小小的身子跟身后跟着的宫女,就一下子让焦氏猜出来大皇子的身份。
大皇子猛地被女人抱住,苦涩的药味跟血气飘来,那女人啜泣地抱住他,一边哭一边说着“我儿”,然后又用没受伤的左手上下摸索着大皇子,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恢复了健康,十足慈母的模样。
大皇子任由焦氏动作,等到她逐渐平静下来后,他这才说话,“……你后悔当初生下我吗?”
如果焦氏说后悔的话,他就原谅她。
大皇子并不期待自己的出生,在经过这短短数年的生活里,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焦氏将他生下来后,又用了手段杜绝所有其他子嗣降临的可能,从他还没睁眼开始,焦氏就开始为他斩草除根,看起来确实是非常担忧他。
可正是因为焦氏这样的举动,才让她落得今日的下场。
正始帝从来都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世家女子登上那个位置,焦氏做的事情,不过是主动送上来的把柄。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大皇子觉得正常人都会后悔。
尤其是焦氏。
大皇子的出生便是一场利用,他会回去焦家也是利用,能活到今日,更是因为他对正始帝有用。
必须得有用,才能交换。
而他对焦氏来说,是没用的。
“当然不后悔。”焦氏焦急地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当初如果不是娘拼死生下了你,大皇子怎么会有今日?陛下虽然不太亲厚,可是太后待你还是好的,不然你怎可能回去焦家?我儿,虽然娘亲这些年都不在你身旁,可你切莫要中了旁人的离间计!”
焦氏一边贪婪地注视着大皇子的华贵,一边嘴里说着温和亲近的话。
那里面也不全是假的。
焦氏当然想念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想念里,绝大部分是大皇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权势和可能,只有小部分才是真正的担忧关切。
错就错在,大皇子实在太过敏锐。
他在这份担忧里,窥破了焦氏深埋底下的野望。
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会后悔,只要她还活着,就只会不断向上争取掠夺。这并非坏事,更是最开始公冶启放手不管的原因,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做得太蠢。
公冶正想,舅舅为何会有这样的姊妹?
他低头,这怀抱也不软。
没有桃娘软。
既然焦氏不后悔,那便说明,这仍是她所愿意选择的道路。
那他也不必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