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果不其然,听得正始帝嗤笑了一声,手指攥紧了虎符,黑沉冰冷的眼眸盯着严御史,而后松散地倚靠在背椅上,“严御史这话,倒也是没错。莫惊春的作为,确实是师出无名,这样,不如寡人便授予莫惊春并肩王的封号,尔等说如何?”

“陛下!”

这可不只是严御史,顺带着满朝文武,都觉得正始帝在发疯。

这也包括莫惊春。

忍不住叫出声来的,自然也有他。

莫惊春急急思索,捏着朝板欠身说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如今朝中本就打算削弱诸王干涉地方的权势,而明春叛军又是借由此事而起兵,若是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又另封异姓王,只会惹得那些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宗室再起乱子!”

正始帝会不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可能。

他将虎符盖住奏章,笑吟吟说道:“严御史不是说,师出无名吗?那寡人不过是给他一个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机会,不是正好?”

严御史汗津津。

别的也便罢了,这莫家可是掌握着兵权的!

这是实打实的权力。

即便是莫飞河在边关打异族,莫广生在关内打明春叛军的时候,都有不少文官建议陛下约束莫家,这怎可能、又怎愿意莫家再出一个异姓王!

这一次早朝,最终到底是在胡乱中落下幕布。

莫惊春走在宫道上,回想起严御史和许冠明跟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倒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虽然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为何,可是每每被针对,心中不是没火气。

先前他其实已经将人怼得够呛,不过陛下更是反将一军,让他们自顾不暇罢了。

袁鹤鸣从后面赶了上来,笑着说道:“我可真是太畅快了。”

莫惊春无奈看他一眼,“别表现得这般幸灾乐祸。”

这朝会上只是打嘴仗罢了,还未到真刀实槍的地步。

袁鹤鸣摇头晃脑地说道:“严御史便罢了,许冠明那些人,你却是要小心点。未必会有好事,如今天牢关押的人太多,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未必会这么顺利。但是……你现下得罪的人太多,我都害怕你出去的时候被人套闷棍。”

莫惊春呵呵笑道:“我毕竟是吏部尚书,得罪了,也便得罪了。”

他的声音冷淡下来。

“除了自诩家底深厚的,又有哪个敢在面上下手?”

袁鹤鸣:“你这话却是错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拍着莫惊春的肩膀。

“你以为他们为何那么弹劾你?除了当真觉得你做得过火外,正是因为子卿在往日所表露出来的公正,这才让他们肆无忌惮。”

莫惊春挑眉,淡淡说道:“可我也不是傻子。”

“谁都当自己是聪明人,”袁鹤鸣道,“不过他们那些大聪明笃定你不会公报私仇罢了。”

他微眯着眼,眼神中颇有锋芒,说话却还是那懒洋洋的习惯。

“好人难做呀。”

莫惊春和袁鹤鸣分开后,一路往吏部去,

两个侍郎跟在他的身后,嘴里还在说着近期考核的事情。到了年底,吏部或许是最忙的部门之一,和户部算得上是团团转。

莫惊春原本预备着年底要办成的事情,因着陛下昏迷,便暂时搁置不理。

等要再重新拿起来,就已经没了合适的时机,就暂且按下不表。但是今年吏部内的收受往来,碍于莫惊春的态度,却是少了很多。

左侍郎跟着莫惊春进屋,在确定屋内只有莫惊春一人时,这才低声说道:“尚书,右侍郎经手的部分事务,看起来有些不对。”

凡事是由“左”为尊。

本来左侍郎跟着莫惊春平调的时候,按理说右侍郎应该成为左侍郎,然后他再接任右侍郎的位置才是。可是正始帝却没有这么做,他初来乍到时,还有些担心右侍郎不好相处。

可这几个月下来,却是打消了左侍郎的不少念头。

所以此时此刻他要说出的话,对左侍郎来说,还是有些艰难。

莫惊春:“且先盯着,什么都不要做。”

他清楚这些灰色地带,不是说一朝一夕就能解决得了。如今他们虽在吏部,更是坐得高高在上,可相较于那些根深蒂固的官吏和习俗,他们也不过是区区外来者。如今朝中的事务更为要紧,莫惊春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左侍郎心知肚明,这便悄悄退了出去。

莫惊春坐在位置上出神了片刻,将摆在右手边的文书取了过来,下意识打算看的时候,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一种奇怪的异样从莫惊春的脊椎骨慢慢爬了上来。

诡异的瘙.痒。

莫惊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那些分叉刺人的东西刷过莫惊春的背脊……更是从脚底爬升到后脖颈,诡谲得他忍不住弯下腰,趴在桌子上抖了抖。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了一张白纸,生生将那昂贵的纸料抓得满是皱褶。

莫惊春无声地张开嘴,忍住任何有可能从嘴里跑出来的呻|吟。

这种诡异莫名的感觉……

陛下,到底又做了什么!

莫惊春恼怒地盯着边上的笔架,盯久了,忽而微蹙眉头,忍着那怪异的感觉伸出手,将悬挂在笔架上的一只狼毫笔抓了过来。

他的手指摸了摸狼毫笔的笔尖,那刺挠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莫惊春的脸色原本便是微红,如今盯着这只狼毫笔,却是红了又黑,黑了又白,猛地将狼毫笔拍在桌上,凶巴巴地说道:“陛下!”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个词所代表的人狠狠揍上几拳!

这几日陛下没有召见他。

想必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敢见他罢!

长乐宫内,稀薄的日光下,软塌处显得有些透亮。

在窗前,不仅有着软塌,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架子,如今那上面正搁着一处小小的木屋。

那木屋实在是精致得可爱,仔细一看,却和东府的布局一般无二。

东府那么大的地方,要做成这么小的屋子,那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人力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也不知道帝王是什么时候让人打造的模样。

而在这精致小巧的宅院中,正摆放着一尊同样精致小巧的人偶。

粗粗看去,几乎和真人一般无二。

刘昊初次看到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陛下当真是爱得疯魔,才会照着莫惊春的样子再打造了一个如此逼真的小人偶。

太过逼真的物什,看过去时,反倒忍不住升起一种诡异害怕的感觉。所以刘昊除了第一天盯着看了几眼外,其余时间压根不敢去看。

而整个长乐宫的人都知道,陛下的东西,最好别去碰,也别去想。

正始帝下了朝回来,就顺手将小人偶安置在这里,而后便去处理薛青的回报,等到他理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再回来时,太后便过来了。

正始帝受伤后,太后跑长乐宫的次数,可比之前要勤得多。

只是太后刚入长乐宫,再到内殿时,看着那精致小巧的屋舍和逼真的小人偶,陷入了沉默。她忧心忡忡地想,陛下不会真的爱到疯了吧?

这好端端的,怎么弄出这么逼真恐怖的东西?

正始帝迎着太后担忧的眼神,淡定地说道:“母后不觉得可爱吗?”

太后:“……”

她要是觉得可爱,这母子情怕是要完了。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打量着正始帝的模样,颇为无奈地说道:“你醒来才几日,至于这般劳累吗?”

正始帝:“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太过肆意,反而不美。等处理完了,想休息多久,都不是问题。”

太后是听过老太医的话,清楚公冶启只要能醒来,就没什么大碍。可是看着前几日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如今却是活蹦乱跳地胡来,多少心中担忧。

不过太后也清楚正始帝有自己的主意,劝说了几句后,到底没再继续。

等到太后离开,正始帝才闭了闭眼,缓缓在软塌坐了下来。

刘昊急切地说道:“陛下,可要叫老太医来?”

正始帝摇了摇头,淡声说道:“让他来了何用,他也只会说好生休息罢了。”

刘昊无奈,小心劝道:“可太后娘娘和老太医的说法也是没错。”

正始帝:“眼下盯着寡人一举一动的视线太多,一旦虚软下来,便会有人打着趁虚而入的念头。不管是莫惊春还是母后那处,都给寡人盯紧了,还有,大皇子那边,也注意着些。”

“喏。”

刘昊欠身。

而后,正始帝就吩咐刘昊去取来外伤用的药膏,然后挥了挥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刘昊在退出去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陛下想要自己上药……可是拆线是在明日,有些地方,陛下自己也碰不到……”

他带着这样淡淡的疑惑,退了出去。

而正始帝在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后,这才将立在精致的小宅院里的小人偶给捞了出来,这小小的东西软趴趴地倚靠在他的掌心坐下。

帝王忙忙碌碌地将软塌上的桌子挪了挪位置,使得窗外淡薄的阳光刚好打在桌面上,而后将早就拿来温暖桌面的暖手炉挪开,将小人偶放在那暖烘烘的位置。

一回生二回熟。

他剥过一次小人偶的衣服,要剥开第二次,也不是难事。

倒是之前要传回去,才费了正始帝好一番功夫。

等到将小小的人偶给剥光出来,他这才取过放在边上崭新干净的毛笔,然后打开药膏,用笔尖搅和了一下药膏,然后将趴在桌上的小小人偶刷了一遍。

帝王做事异常仔细,因着小人偶莫惊春实在是太小,为了避免浪费,他索性从光.滑的脚板心开始刷起来,然后是光.滑的背|脊,漂亮的蝴蝶骨,然后是后脖颈……似乎是很喜欢那蝴蝶骨的位置,笔尖在那里徘徊了片刻,涂得药膏那叫一个油光满面。

再给背面上完药,正始帝又将人偶翻过来,这一回是给前面上药。

自然是小心翼翼,万分柔情。

笔尖沾了沾药膏,一点点刷了下去。

正始帝是哪里都没落下,他记得,之前御医说过,这些药物倒是没有刺激性,很是温和。等到正始帝大功告成,给人偶上完药后,他又开始忙忙碌碌给小人偶重新穿戴衣物。

正始帝从前是不会伺.候人的。

帝王向来都是被人伺.候的那个,哪里会轮到他伺.候别人呢?

可自从他招惹了莫惊春后,久而久之,正始帝到底学会了怎么给人换衣裳。在莫惊春昏迷不醒的时候,在他没有丝毫体力的时候……至少,他还不会弄醒莫惊春。

所以,眼下他要给小人偶穿衣服,也是不难。

难的是,这些东西都太小,手指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将那些布料撕碎。

正始帝在心里盘算着,能不能让绣娘做几身这么小的衣物,起码一天换一件,还能满足他想看到夫子穿戴不同衣服的念想。

帝王的嘴角含着淡笑,将小小的里衣给人偶莫惊春穿戴上,无视了那小小的翘.起,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不可,如今寡人和夫子都是伤患,老太医说了,需要戒色忍耐。”他的指腹摩.挲着那处,带着恶劣的笑。

莫惊春觉得自己能忍下三日,当真是忍成了圣人。

翌日,他入宫的姿势气势冲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入宫寻仇去了。

刘昊急急地长乐宫前将莫惊春给拦住,哭笑不得地说道:“莫太傅,您且等等,太后正在殿内。”

刘昊清楚莫惊春和太后见面总有尴尬,这才及时拦下了他。

莫惊春住了步,看了眼殿内,深呼吸了一口,平静地说道:“陛下这几日如何?”明面上是能见着面,只是私下,莫惊春碍于自己的原因,本来是不打算这么急切和陛下碰面,只可惜他这百忍成钢,实在是快忍不下去了!

刘昊不知道莫惊春心底的咬牙切齿,“陛下的伤势有所好转,老太医下午便要来给陛下拆线。不过这几日陛下倒是有了别的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莫惊春。

刘昊是看过那小人偶的模样,清楚陛下将那小人偶打造成莫惊春的样子,是因着心中实在欢喜,才会如此。可是莫惊春本人未必会高兴,尤其是这两三日,陛下把玩着那小小的人偶,几乎是舍不得他离开,如此痴迷的姿态,或许在莫太傅看来,是有所冷落呢?

为此,刘昊非常小心地斟酌着字句,“陛下这些时日因着昏迷的事情,累得莫太傅如此煎熬,心中更感欢喜,所以命人打造了一整套东府的模具,然后又造了一个……和太傅有七八成相似的人偶,时时带在身上。”

刘昊眼睁睁地看着莫惊春的脸色逐渐难看。

糟!

这还是没拦住啊。

莫惊春咬牙露出个“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道:“是吗?陛下还专门给这小人偶打造了东府?”

他看得出来刘昊或许误会了什么,可是他不想说话。

莫惊春只想打人。

他背着手在殿外来回踱步。

刘昊都可以这样直接说出来的话,那其实整个长乐宫都知道了。

这说明正始帝行为之大胆,之恶劣!

莫惊春在殿外等候的时间并不长,不多时,太后就被帝王亲自送了出来。

那会,莫惊春并不在殿外。

而是在偏殿。

和太后正脸撞上,多少是有些尴尬。

上一回太后说的那话,在莫惊春的心里徘徊了数次,到底是被他给抛到脑后,不打算细思。

刘昊冒出头来,笑着说道:“太傅,陛下有请。”

莫惊春从座椅起身,掀开下摆跟着刘昊走。

只是刚入内殿,莫惊春便有语塞。

他幽幽看着那异常明显的精致木制品,怨不得连刘昊这么谨慎的人,都能将这事挂在嘴边。

正始帝做得如此淡定从容,又如何能赖得了刘昊呢?

莫惊春有些头疼。

正始帝坐在软塌上,手中正握着一卷书,慢悠悠地说道:“夫子可算是来了,寡人可是等候多时了。”

莫惊春僵住的步伐总算是继续迈开,缓缓走到那摆放在架子上的精致小巧的宅院。说是小巧,可实际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东府本来就大,再是等比例缩小,摆在面前,也是异常繁复的摆设品。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让人准备的。

莫惊春定定地看着正穿着月牙常服,坐在庭院中看书的自己。

异常巧妙的是,那小小的书籍,当真可以塞入那小小的人偶手中。

莫惊春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