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狱卒走到林欢的跟前,敲了敲他的栏杆。
林欢下意识抬头,却有点奇怪。
他记得,这个时辰,不是送饭,也不是审问。
林欢除了进来前那三日,就再也没被叫去审问了。而他的牢房,也和曹刘他们的不在一处,虽然很简陋阴暗,但好歹不潮.湿透风,在最冷的那几天,还给了条破被子。
林欢爬了起来,踱步走到门边。
“狱卒大哥,可是有什么事情?”
狱卒却没有说话,而是将一卷纸条递了过来,然后继续往外巡逻。
林欢微愣,注意到那个狱卒就是那一日给他送破被子的人。他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手指已经打开了那纸条。
——已救出。
短短三个字,林欢险些跪倒在牢门前。
他将这几个字看了又看,又惊又喜,眼前微热,险些掉下泪来。他将这卷纸揉成团,然后塞到喉咙里,嚼也不嚼地往下咽。
林欢的额头抵在地上,冷得让他万分清醒,眼泪却不住往外掉。
他不是没想过要将娘亲带出来。
可是林德明很清楚,他这个妾室,是唯一能够制衡林欢的棋子,怎可能让林欢将人带走呢?
再加上要让母亲温养的珍贵药材,也不是林欢一时间就能凑齐的。
而林欢或许一开始对林氏留有眷念,可在林德明拿娘亲威胁他,险些让他和嫡姐一起交换到清河王的手中时,林欢就彻底抛却了所有的情感。
在林德明、他的父亲眼中,林欢也不过是一枚可用的棋子。
林欢在心里想道,或许他这一回活不下去,但是有了莫惊春的保证……
至少他的可信度,可比林德明要多上不少。
…
两刻钟前。
莫府,外院书房。
今日是莫惊春休沐,他躺在院中晒太阳的时候,暗十七消无声息地在他的身后出现,低声说道:“主人,柳存剑传来消息,说是黄氏已经被救了出来。”
莫惊春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黄氏是林欢的娘亲。
“既然能传来消息,那便说明他们要入京了?”
“是。”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将人放在莫府名下的宅院,莫家会派人照顾。”
这是莫惊春从一开始就答应林欢的。
不然有什么能够让一个坚定不移加入贼人的谋士立刻反叛?
他加入,是为母亲;愿意立刻叛出,也是为了母亲。
到底是个纯孝的。
就是倒霉了些。
莫惊春是可惜了林欢的才气。
“黄氏的身体虚弱,长途跋涉后,不宜送去牢狱。”暗十七说道,“人已经暂时送到了隐蔽处。”
莫惊春懒懒地说道:“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若是后续林欢……他母亲,就由我照顾罢。还有,让人去通知林欢。”
尽管莫惊春再可惜林欢的能力,但他不是刑官,事关律法的事情,他不能插手。
而且,若是按着正始帝之前的脾气,虽不至于连坐,可是牵扯其中的人,是绝不会放过。如今那天牢内的人,有一个是一个,基本上都逃不了。
尽管冬日日头微薄,但依旧晒得莫惊春暖烘烘。
这是他难得闲暇的日子,一直紧绷的情绪逐步松缓下来,这过于放松的感觉,让莫惊春在廊下险些就这么睡过去。
他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墨痕蹑手蹑脚地给他盖上毯子时,这才惊醒。
不过莫惊春没有睁开眼,而是继续这样懒懒地窝着。
耳边,有墨痕和卫壹细细的交谈。
在寂静中时不时传了过来。
他们两人的声音很低。
若是莫惊春在睡,是绝不可能被吵醒的。
莫惊春半心半意地听着。
“……我就说了,郎君最近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你小声点。”
“我没大声,是你心虚。”
“我心虚作甚?”
莫惊春懒洋洋地想到,原来这两个也能拌嘴?
“难道你不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吗?郎君最近连皇宫都不怎么去了,而且每日回来,都异常疲乏,肯定是……”
莫惊春蹙眉,怎么说到重要关头,这声音就突然变小了?
“不可能!”
这是墨痕的声音,“你胡说,郎君和夫人好好的,若是真的起了矛盾,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呵,原来是在说这个。
莫惊春在心里腹诽,夫人?哪门子的夫人?墨痕这是将陛下……好,很好。如此笃定的姿态和胆量,确实少有。
但他什么时候和正始帝吵架?
他怎么不知道?
“别大声嚷嚷着夫人了,要是被这院里的人听去,岂不是要误会郎君什时候有了外室,这可就麻烦了!”
“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毕竟在秀华的眼中,郎君已经是在家居士,再过两年,或许要以为郎君是和尚罢了。”
莫惊春:“……”
他们私下,是这么编排他的吗?
莫惊春沉默。
他原本打算起身,这一时间,他抱着毯子下的暖手炉,也不知道是要起身,还是不起身的好。
“你到底是什么说辞,为何在我耳边叭叭郎君和夫人的事情,这往常不是我的喜好吗?”墨痕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卫壹:“我听宫里的人说,陛下最近痴迷木偶,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就连外出的时候,都要将那东西携带在身上。而且就连宫中,也打造了一栋房屋,要给那木偶住,你说,陛下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这么上心?”
墨痕愣住,摸着下巴说道:“你是觉得,陛下……移情别恋了?”
卫壹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抽在墨痕的身上,觉得来找他商量真是很不靠谱。
“陛下怎可能移情别恋,然,你不觉得陛下这做法特别古怪?假的东西,怎可能会引起陛下的在乎和关注?呵,我怀疑,那东西有古怪,这才会让陛下冷落了郎君!”
一直被迫偷听的莫惊春:“……”你这也很不靠谱啊!
莫惊春忍不住揭被而起,做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打断了两人天马行空的对话。要是再让他们继续下去,都不知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
看到莫惊春醒来,这两人纷纷停下说话,立刻凑了过来。
个个嘘寒问暖,倒是跟之前别有不同。
“卫壹,你最近可有看什么书?”莫惊春起身,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卫壹微愣,欠身说道:“看了些山野志怪的杂书。”
这是他的偏好。
卫壹虽然识得字,却看不下那些大道理。
莫惊春欲言又止,“你们两人,平时没事的时候,这书房里的书都可拿去看。那些山野志怪的书,就少看为妙。”
不是不能看,但看到卫壹这么脑补的地步,那还不如不看。
莫惊春拎着毯子入了书房。
墨痕原本打算跟着进去,被卫壹一把抓住袖子,沉吟了片刻,幽幽地说道:“你觉得,刚才郎君醒着吗?”
这是什么问题?
郎君不醒的话,刚刚又是什么?
转念一想,墨痕反应过来。
然后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要死要死,你让我在郎君面前的形象全无了!”卫壹说的胡话若是被郎君听了去,他可真是不用活了!
卫壹:“……你就只想到这个?你在郎君面前有形象吗!”
莫惊春入了屋,将毯子放下来,远远听到墨痕和卫壹两人不知在吵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又重新绽放的菊花,垂落下来的花盘盖住了绿叶,仿佛在冬日的暖阳中,也晒得异常舒适。
许是莫惊春这段时日太过紧绷,难得放松下来后,看着一花一草都有着别样的舒心。
至于墨痕和卫壹的对话,他当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确实少去宫中。
这也是为了朝中百官着想。
即便那日正始帝强硬压下了所有的风言风语,更是口出狂言,让言官震惊,不敢胡来。可莫惊春频频入宫,还是会刺激到他们可怜的神经,而眼下大理寺和刑部正在大刀阔斧地处理事务,依着陛下雷厉风行的习惯,估计快要出结果了。
有的事情值当正始帝放长线钓大鱼,可有的事情,陛下可没有这么多耐心。
莫惊春觉得,他和陛下应该心有领会,不必多言。
所以这些时日,他都没有再入宫。
当然,也就不必面临着天人交战的心理,每每总是想把小人偶给带回来。
只是……陛下在宫中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让传闻如此奇怪!
尽管卫壹能知道是因为他自己的门路,可是莫惊春还是忍不住想捂脸,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什么叫痴迷,什么叫爱不释手?
莫惊春心有余悸,越发不想入宫。
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信手抽.出来一本书。
莫惊春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除了老太医建议的药膳还是得照常吃之外,倒是没再有别的麻烦。一想到那透着浓浓药味的药膳,他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他叹了口气,正想在软塌坐下,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戳了戳他的后腰。
莫惊春抖了抖。
自从那兔尾后,这里就成为他又一处敏.感的地方。
莫惊春捞了下后面,捂住后腰,无奈地看着天花板。
陛下啊陛下,您又在做什么……
“唔!”
莫惊春蓦然坐直,而后,手指紧握成拳。
细看,像是隐忍的轻.颤。
长乐宫内。
正始帝懒洋洋地侧躺在软塌上。
帝王之所以会让人觉得堕.落沉迷,多少也和他最近时常卧榻在床有关。
往往正始帝摊平的时候,他总会带着小人偶。
如此说来,就成了长乐宫心照不宣的事实。
陛下肯定是睹物思人。
有些隐秘能瞒得住前朝,却是瞒不住身旁伺候的人,尤其是当初被刘昊下死手筛查过几遍的长乐宫,更是如此。
那些重回长乐宫的內侍一个个都紧闭嘴巴,只敢在心里念叨。
至于卫壹的门路,却是和暗卫有关。
只是那些暗卫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说话异常简短,这才让卫壹一知半解。
正始帝是不管世俗眼光,让绣娘做的小衣物倒是越来越多。
不过自打知道这小东西和莫惊春息息相关,帝王更重视了些,不会让其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正始帝的确猜到了莫惊春不肯来宫的缘由。
然,帝王可不高兴。
死里逃生,照例来说,不该久旱逢甘霖,或者干.柴.烈.火吗?
偏生夫子可好,倒是沉着冷静得很。
帝王露出森森的微笑。
他看着软软躺在枕头上的小人偶。
山不肯来,就刺激得山来。
这种事,他有经验。
苍白冰冷的手指好奇地摸了摸缝隙。
小小的花瓣,被摸得直直颤。
他的好奇压不了多久,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泛起古怪和偏执的骚动。
正始帝想象着莫惊春会有的模样,会是羞怯,还是懊恼,亦或者咬着牙又气又恨,巴不得揍他呢?
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至极的神情,笑眯眯地看着小木偶。
然后,从摆在边上干净的水盆里,捞起一根小小的、光.滑的、没有任何木刺的小棍子。
正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应该不难吃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