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好像忽然间就回到了高三备考的时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是那时他多半时间是听自己的呼吸声,而今天晚上他听到的大多都是自己的心跳声,连老陈头力透墙皮的呼噜都没能压下胸腔里传来的声音。
到后来他自己也说不清睡没睡着,直到老陈头捞着他的衣领把他晃醒,陈林虎才从半是记忆半是梦境的睡眠里清醒。
眨眨眼,发现梦里火苗打在皮肤上的红,其实是窗外阳光打在他眼皮上的结果。
“哪儿疯去了,半夜才回来。”老陈头大吼道。
陈林虎一开口,嗓子干的冒烟:“没,跟张训段乔吃了顿饭。”
“回来晚就晚嘛,我又不会骂你,”老陈头没听见他说什么,兀自不乐意道,“半夜跟让狗咬了似的窜回来吓老子一跳,牌都打错了。”
陈林虎一晚上没睡好,头疼得想砍人,花了好一会儿才从老陈头的话里找到印证昨晚他从二楼狂奔回家的线索。
并非光怪陆离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在狭小的二楼的卧室的事情。
他甚至还记得指尖贴在张训侧脖颈时,隔着皮肤传来的轻微的心跳震动。
还有呼吸起伏带起的发梢震动。
陈林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来喊他准备洗漱吃午饭的老陈头唬得大叫,爷孙俩蹦的像是两个蚂蚱,小蚂蚱蹦进厕所,“咣当”一声带上门。
“疯啦?”老陈头在门外吆喝,“慢点儿,也不怕尿脚上!”
门里传来陈林虎气急败坏的声音:“我鞋落外边儿了。”
爷孙俩又是一通折腾,老陈头从门外把陈林虎的拖鞋甩进去。
被拖鞋砸中脚趾的时候,陈林虎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台灯朦胧的光线里。
他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心脏跳动也没出现过这种节奏。
更让陈林虎惊讶的是,他除了敢明目张胆地想起台灯的光之外,竟然不太敢回忆其他片段。
他分不清是惊骇还是惶惶,好像在调色盘上调出一个并不知道该不该用在画上的颜色,格外喜欢又下不了定论,竟然有点儿手足无措。
这种茫然和亢奋交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老陈头的麻将战争再次开锣,陈林虎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二楼,手在防盗门上敲了几下。
跟敲他自己脑门儿上似的,猛地把陈林虎敲醒了,心脏也跟着里边儿传来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张训估计是刚醒没多久,咬着烟眯着眼拉开门,鼻梁上挂的眼镜都直往下滑。
“你是真踩点儿啊,”张训的嗓子哑得跟拖拉机进泥地似的,“我就刚吃完饭。”
陈林虎乱七八糟的情绪猛地高涨又倏然落下,看着张训和平时一样表情的脸,“哦”了一声。
“陈大爷又喊人打麻将了是吧,”张训让开道,“我今天得赶工,你自己顾你自己行吧?”
想到这茬张训就肝儿疼,发誓再也不让酒精占领自己的大脑。
昨天晚上陈林虎把他往床上一扔撒腿就跑,张训在床上挣扎了三秒就放弃思考直接入梦,今天起床想到自己欠的工作量,捶胸顿足,连着给段乔发了五条绝交短信。
陈林虎绷着脸走进门,跨门槛的动作好像在跨栏,听到张训的话后又憋出一个音节:“嗯。”
往里走的张训有点儿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陈林虎的脸上溜了一圈。
他俩也算是混熟了,张训知道陈林虎这人表面看着跟茅坑石头似的,其实熟悉之后说话干嘛的也不是很讲究,很少这样连着两三句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张训没来由地想起昨天晚上他断片儿前的记忆,自己是怎么坐在后座上回来的,又是怎么跟神经病似的去摸陈林虎脑门儿,还隐约记得自己抖搂了不少有的没的的破事儿。
他记不太清陈林虎脸上的表情,只记得光影下对方乌润的眼里情绪起伏,但都压在水泥一样糊起的板平的表情下。
酒精作用下张训用手去抠这张好像无懈可击的脸的唯一破绽,他昏了头地只想知道面皮下是不是有跟曾经的他一样的内里——当然是抠不破的,陈林虎的脸跟他的脾气一样,又硬又臭。
但这都是装的,其实这人心还是软的,张训知道,要不然他说完那些自己都觉得啰嗦的话,也不会如愿看到陈林虎不动如山的表情跟怼到热火炉上的冰似的化的飞快,腾起一片让张训以为自己在梦里的水蒸气。
清醒后张训反思,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诡计多端,逮着人小孩儿的软肋戳,就想看人家变脸,这他妈的像话吗?
肯定是不像话的,所以张训这会儿心里很尴尬,猫抓似的刺挠,给陈林虎开门前甚至还做了好几秒心理建设。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心理建设白做了。
肥猫晃着尾巴领导视察一样从他身边儿挤过去,在陈林虎面前高傲地躺倒了,还不知羞耻地翻着肚皮示意陈林虎摸。
陈林虎顿了顿,蹲下身低着头去揉昨天半罐头就被收买了的猛兽的肚子,动作僵硬地没看张训。
张训咬着烟没吭声,也不怪陈林虎这样,要换他,有谁喝大了跟他做那么亲昵的动作,还说没头没尾的话,他大耳帖子估计已经上去了。
他不知道陈林虎是尴尬还是反感,张训猜测按照他这个脾气,估计是尴尬多点儿,当然这二者也能并存。
想到这儿,张训感觉自己呼吸得有点儿费劲。
“前段时间买的二手书上午到了,我放书架旁边儿了,”张训说,“你自己翻着看。”
陈林虎的下巴的线条收紧:“好。”
张训没再说话,回屋坐到电脑前继续敲键盘。
手下的肥猫发动机一样“呼噜噜”,陈林虎的心情跟被充满电似的又活了。
张训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儿,陈林虎一确定这个,勒紧的神经松弛,从地上蹦起来,两三下换好鞋,不顾肥猫不满的眼神,走进昨天晚上压缩了许多他情绪痕迹的房间。
书架旁果然多了一摞书,都是张训淘换来的二手书,陈林虎从里边儿翻出之前想看的一本漫画的下册,挺惊讶:“不是说买不来了吗?”
“偶然碰到有卖的,”张训背对着他打字儿,声音还是慢吞吞的,“你不是想看吗?”
陈林虎拎着自己的速写本坐下,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好像这本漫画变得特别好看,没有缺点。
快三点的时候丁宇乐拿着卷子跑来了,跟屋里沉默了好久的两人打了招呼,照例把作文给张训,还捎带一份历史周考卷,自己坐到陈林虎身边儿看他画画。
张训按着火机,看着作文,注意力却留给身后的说话声。
以前不觉得,但今天张训总感觉陈林虎的沉默非常刻意,尤其是他跟丁宇乐说话的时候,就不又“嗯”又“哦”的,挺正常。
这就说明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不正常。
张训手里的打火机按得咔嚓响,烟却没点上。丁宇乐在的时候他不点烟,最近跟陈林虎相处的时间长了,烟瘾的陋习就不压着了,他才发现,再怎么样,陈林虎跟丁宇乐都是不一样的。
烟灰缸里都还留着昨天晚上陈林虎弹进去的烟灰,是他边问他“感情是不是会淡”时候留下的痕迹。
陈林虎把他当人生导师似的对待,他竟然希望陈林虎能共享年少时的孤独感。
他竟然想引起陈林虎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