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是因为那称呼,还是被伦微怔的表情取悦,燕觉深犁起的眉松了些,自然地“嗯”了声。
雪郁在他们对了两三句话后终于回过神。
他皱眉,轻拽了下男人的后衣摆,在对方凑过来的耳边低声问道:“你怎么没跟我说他是叶家人?”
今天气温高,加上雪郁要做坏事有点紧张,后背出了生理性的汗,黏黏、薄薄的一层,锁骨窝也聚有汗珠,微热的香味儿从领口挤出。
燕觉深脑袋鬼使神差追着那股味朝领口处倾了下,在快要挤到脖子上时,堪堪停住:“没什么好说的,你要的是画,又不是他那个人。”
雪郁顿了顿,不好多说,只能嗯了声便转过了头。
这一转,他看到伦在抿嘴朝他笑,他不能无视,这样太没礼貌了,雪郁犹豫了下,慢吞吞抬起白皙手掌朝伦挥了挥。
“嗤。”
雪郁:“?”
他看向燕觉深:“你嗤什么?”
燕觉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感觉很不是滋味,心里告诫自己不要为些小事和自己龟毛地过不去,但还是喜怒无常地变了几次脸:“我在想,你为什么那样问。”
“假如我一早告诉你他是叶思铭,你会去偷他家的东西吗。”
“你现在会不会后悔,后悔拐了这么一大圈弯子,如果一开始你去的是叶思铭的家,假扮的是他的老婆,说不准你能哄骗着他,把画直接给你。”
“如果是你,应该很容易做到吧。”
雪郁嘴巴怔愣微张,反应过来,微恼地叫:“燕觉深。”
雪郁很青涩,藏不住情绪,眼角绯红、连名带姓叫人,这些通常都表明他在生气。
燕觉深憋了会,锋芒尽收,认错:“我只是看那洋人太烦了。”
所以忍不住找茬找存在。
西方人表情情感的方式很直白,不像亚洲人那么含蓄,有什么说什么,但现在伦的身份让他不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传达。
他眼睛不眨地盯着雪郁,时不时被迷到似的揉揉高挺鼻子,眼神火辣辣的,很想把雪郁抱回家当成白白媳妇好好疼爱一样。
很讨厌的眼神。
燕觉深的手指又被他气抖了。
电视里不少播放晚八点档狗血泡沫剧,燕觉深从来没看过,但并不能阻拦这位斯文又得体的成功男士,脑袋里全都是见鬼的小妻子和奸夫眉来眼去的戏码。
唇线抿白,燕觉深漆黑眼珠对望着雪郁,有连他都不自知的类似祈求的情绪在里面,他想让雪郁哄一哄自己,他太讨厌伦了。
这总是可以的吧。
几百万买一幅画,难道不可以让人哄哄自己吗。
雪郁没看懂那眼神的意思,他也不太理解燕觉深对伦的莫名敌意,本不想接话,但看到对方明显在等自己接话的表情,斟酌了下。
毕竟对方的确给他花了大价钱买一幅他拿来当借口的画,这副大手笔也不能让他视若无睹。
雪郁抿唇,试探地说:“那你别烦了,他也没对你做什么,你想开一点。”
燕觉深:“……”
见人不说话,雪郁也没再多说,他脑子里在焦灼任务的事。
叶思铭是叶家人,按理说他把资料交给叶思铭是可以的,但叶思铭和燕觉深关系太好,他怕资料一交出去,叶思铭就会立刻和燕觉深说。
“你的小老婆送了我一样东西。”
雪郁不是自称老婆的意思,是叶思铭对他的称呼就是这样的。
要想不出意外,最好还是交给别的叶家人,叶父和叶母都是不错人选。
当务之急,雪郁要在那幅画送来之前,找机会离开这里单独行动,看有没有机会碰到其他叶家人。
想到这儿,雪郁微仰起头,小声道:“我想上厕所……”
叶思铭不离手机的视线投过来:“嗯?可以啊,不过房里的厕所在维修,让伦带你去后院吧。”
燕觉深冷脸:“不行。”
“那自己去?穿过这条走廊,拐个弯打开门就是后院。”
燕觉深蹙蹙眉正要说什么,雪郁赶在他前头开口道:“好,那我去了。”
这是个好机会,雪郁不敢延误,快速颤了下睫毛,回忆着叶思铭说的路线,找到了后院。
后院没有外面那么堂皇,很简朴,有一棵大槐树,一张木桌,一把摇椅,摇椅还在晃,没有起风,大概是有人刚走开。
雪郁左右看了看,想找找哪里有人,但这一瞥,他没看到人,反而看见一个坐在槐树旁边的奇怪“人类”。
那人似乎也在看他,雪郁不能百分百确定,因为很难确定。
雪郁呼吸微窒,脸色白白地和那直对着他的无头人类面对面。
无头人类是最恰当的形容,它有修长的四肢和完整的下半身,脖子却有极平整的切口,上面空无一物。
雪郁想起了剧情介绍。
所以这会不会,就是叶家人用阴气喂养的无头怪物?
除了没有头,怎么看都像个正常的人。
“没有吓到你吧?”
“我听思铭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就让她来后院玩了。”
后方突兀响起声音,雪郁转过头去,看到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士,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长裤,像一株坚韧白花,一缕温暖和风。
雪郁见过她,在一些报道上,她是叶思铭的母亲叶金歌。
雪郁摇了摇头:“没有吓到。”
叶金歌淡笑道:“真难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婉婉这副样子也不逃跑的人了,我听思铭说,你是来买画的,怎么来后院了呢?”
婉婉?
雪郁记得叶家女儿名字里有这个字。
眼睛眨了下,有个离谱却又说得通的想法冒出来,他想,无头怪物会不会是叶家失踪的女儿?
这样是理得顺的。
叶家从不在外人面前提及女儿,是因为女儿在几年前失踪,不幸遭遇了什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所以叶家不敢将她公布于众。
雪郁像撞破了什么秘密,手心微出汗,他捏紧手里的袋子,递了出去:“我来找厕所的,现在恰好碰到您,顺便想给您一样东西。”
叶金歌笑着接过,粗略扫了下里面的东西,把它放在木桌上。
雪郁故意等了几秒,没等到系统提示他任务完成的消息。
估计还差一步,要叶家人给他注射病毒喂给无头怪物才可以。
应该不算难。
叶家人看到这份资料,一定会将他斩草除根的,因为他们不会允许有不受掌控的人知道他们在制造病毒这件事。
迫于想快点完成任务的急切心情,雪郁忍不住出声问:“您不现在看吗?”
叶金歌揉了揉眼,温和道:“晚点再看吧,我最近眼睛不太舒服,医生让我少点用眼,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雪郁见她眉目疲倦,乖顺点了下头,又摇头,“有点重要,但不着急现在看。”
雪郁安慰自己不用太着急,庄羡亭他们还没有发现资料不见了。
他可以等下和燕觉深走后,再偷偷折返回来。
雪郁舔了下嘴巴,小声问:“那我能不能晚点再来找您?”
叶金歌很好说话:“当然,你是思铭的朋友,我这些天都在酒庄,你如果想来,和门口的接待员说一声就好。”
得到承诺,雪郁微放下紧悬的心脏。他正准备告辞,临走时突然停下脚步,犹豫道:“我能问问,叶小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话一脱口,见叶金歌神色微变的模样,雪郁立刻想收回冒犯的话:“如果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
许是因为他是儿子的朋友,又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见到女儿就被吓跑,又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很适合闲聊。
叶金歌坦诚道:“只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你一下问,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叶金歌慈爱地看向树旁坐着的女儿,目光缓慢涣散起来,像透过她在看很久很久之前的人和景。
良久,叶金歌喝了口水,两瓣嘴唇挪了挪。
她说起了一段往事,温声细语的,不带主观色彩,还刻意抹去了些关于病毒的细节。
不过没有影响,雪郁能暗自补齐。
……
1967年。
叶金歌从特级贫困县出生,当时县里一穷二白,社会正在响应国家扶贫号召,为助力乡村振兴,乡村支教志愿者的规模与日俱增。
除却教育扶持,其他惠民帮扶政策也加大了力度,贫困户补助金十分可观,不少人含泪称农民的好日子来了。
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两者无法混为一谈,全国贫困县太多,即使动员社会力量攻坚克难,教育资源依旧供不应求。
叶金歌所在的县落后僻壤,生活条件差,与社会脱轨,加之基层工作的待遇杯水车薪,思想较前卫的人都不愿意在小山区扎根。
县里除了建房、社保一类的补助金增多外,教育仍是跟不上。
叶金歌的家庭属于贫民的顶头,靠家里几亩田过着抠抠搜搜的半辈子,连一块肥皂都要用指甲盖抠出来省着用。
叶金歌长到七八岁那年,县里唯一出去的大学生回来了,说是要回来看看父母。
不到人腰间高的小屁孩,看着那风风光光的大学生受着村里人的追捧和赞誉,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
叶金歌那时想。
她也想让别人对他高看两眼,她也要当大学生。
很难想像,这个年岁的人居然产生了想靠学识走出大山的“野心”。
更不敢想的是,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心血来潮。
她当即就想开始学习,但他们那里教育资源实在太匮乏了,许多人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叶金歌找不到可以学习的途径,只得去求那大学生。
她从大学生那里求来几本基础科目的书,每天甘之如饴地读,吃饭也不离手。
就这样到了十二岁,叶金歌五官初步长开,有了小家碧玉美女的模子。
一个傍晚,叶金歌应母亲要求去田里浇农药,路上遇到隔壁住的光棍,那光棍单身三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那天起了什么色心,见到叶金歌就想抱。
说要让叶金歌给她生孩子,说话间还想把她往家里拖。
叶金歌那天是第一次,第一次跑得那么快,跑得命都丢了半条。
后来她把这事说给家里人听,说给全县人听,得到了大家的保护,一有人见到那光棍靠近叶金歌,就会拿着扫帚冲上来。
叶金歌安全了,但某种想法也更加强烈。
她一定要走出这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