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杀死所有你认为‘不合格’的子嗣,难道是因为‘将他们全部杀掉’比‘把他们教导为合格的军团士兵’更困难?你选择放任自己被毒害的军团就那样堕落下去,难道是因为‘顺其自然’比‘整顿军纪’更困难?所以我说你软弱,你是懦夫,因为你甚至不肯哪怕稍微地抗拒预言,直面‘未来’的挑战,只敢沿着已知的既定路线一路向前!
“你口称自己堪称残暴的行为是‘为了正义’,却从没为你所谓的‘罪人’思考过除了折磨与杀戮之外的处置方式;诺斯特拉莫在秩序消失后重新变回了混乱与暴力的样子,你也只想着用灭绝令将她整个从星图上抹去。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你的‘正义’从来没有消除过‘罪恶’本身,只是在不停的消除‘犯下罪恶的人’——因为后者显然比前者更简单?
“就连你在塔古萨上决定赴死也是。你想要明典正刑,你认为应当让包括你在内的罪人都得到相应的惩戒——但看看这燃烧了一万年的银河吧!你本该是最公正的审判者,你来告诉我,难道你认为这是一死了之就能抵消的罪行吗?就算是无意间打破了邻居的窗户,最少都应该照价赔偿呢。如果你真的意识到‘叛乱是错误的’这件事,最该做的岂不是想办法哪怕多少挽救一点点残局?
“可是你只选择了一死了之,因为死显然是一个更简单的刑罚——但它之所以被用在这里,不是因为它的份量合适,而是因为实在没有更严重的刑罚能适配你所犯下的罪了!
“康拉德·科兹,你在‘恢复’之后已经经过了很长一段适应与调整的时间,不论是躯体上的还是心态上的。如果你还有哪怕一丁点作为‘人’的自尊心和责任心,那在这‘第二次生命’里,你也差不多该多少成长一些,承担起自己本该承担的那些责任了吧?”
这是很长的一段话,藤丸立香不间断地一连说了四分十七秒。科兹最初还在愤怒中不服气地挣动,可随着话题的进展与深入,他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他的确想要反驳,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他从未如此思考,但当藤丸立香语句的利刃精准地刺进他精神上的弱点,他自然地理解了对方话语中的正确性。嫣红的怒色随着从他的面颊上褪去,惨白的愧怍与惊慌浮现了出来。他在自己过去人生当中自以为恪守着的信条被这一番话打得粉碎,甚至连作为原体的傲气与自尊也被尽数解构。等到话音落下后,留在那里的已经几近于一具尸体了。
——倒也不是说以前从未有人对科兹说过类似的话,科兹曾经听过比这措辞更严苛的评价。能做到完完整整地将这样一段话彻底说完的人确实有一些,但是能让他把这些话听进去的人,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哪怕是亚戈·赛维塔里昂。
即便在意识到对方是正确的后,他依然总是能对自己有所诡辩,然而在藤丸立香面前,他原本能用来说给自己听的一切辩解都不再成立了:
在幻境中,她知晓他所知晓的一切惨剧,经历过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痛苦,感受过他所感受过的一切折磨。她以此为基础,成功改变了他未曾改变过的一切结局,指明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她甚至在幻境中以凡人的意志发挥出了科兹作为原体的所有机能,甚至于其中的一些能力,科兹本人都不清楚自己具有。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任何存在能够指责他,那么除开帝皇之外,就只有藤丸立香了。
而藤丸立香是正确的,他清楚这一点,因此他无法不接受。即便这种正确否定了他近乎所有的人生,他也无法给自己找出理由来抗拒这一事实了。紧接着他意识到,这种“不肯承认错误与罪责”的想法,也是一种懦弱。
康拉德·科兹,终于忍不住,在钢铁之手与午夜领主成员静默的环视中,在锁链的重重束缚下,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呜咽。
他现在只想从原地消失,好躲到一个没人的黑暗角落里去。那会令他感到熟悉与安全。
而就在此时,藤丸立香那些如同脆弱冰面下流淌的岩浆般、仅能维持虚假平静的怒火陡然消融了。她以一个不令人感到威胁的角度抱着天鹰权杖,缓步上前凑到科兹的面前,试图与原体的那双近乎是纯黑色的眼睛对视:
<div class="contentadv"> “……开始反省了?总算认识到问题在哪了吗?”这甚至不是阴阳怪气,只是一点单纯的,出于关心的确认,“这样子虽然不对,但最开始的时候也勉强算是‘正当的错误’吧。毕竟没有人告诉过你该怎么做,全凭自己摸索的话只找到错误的路也很正常。虽说之后也不是没有让你意识到不对然后把它改掉的契机……不过总之,只要肯开始的话就不算晚。”
不好说康拉德·科兹把这些话当做什么,但他确实因为剧烈的情绪而颤抖着,直到他超规格的感官捕捉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藤丸立香在此处带来的只有纯然的关爱。
这对他来说太陌生了。科兹清楚,他与藤丸立香之间除开那个似有若无的契约之外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个体,他的过往经历也令他完全不能理解,若没有基因上的联系,这种关爱又会从何而来。
他在面对一件陌生的事时本能地想要回避,而作为人的本能又令他无法全然拒绝。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原体级别的大脑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处理眼下的情况,直到藤丸立香抬起自己的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胸甲。
——这是一个希望表示安慰的动作。或许放在正常的情景下,她会拍拍对面的人的肩膀,这看起来就很合理。但现在,她面前的人是一个原体,就算科兹跪坐在地,她也得跳起来才能碰得到他的肩甲下缘。为了不让事情看起来太可笑,胸甲是一个相对合适的高度,只是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怪异,她也是因此而举棋不定。
科兹成功解读出了这个动作中“试图安慰”的意思,并且因此意识到,他虽然搞不清这件事的作用机理,但“爱”的表现形式总是大差不差。就像他本能地懂得如何利用他的子嗣对他的爱那样,他也本能地试图利用这一点来让自己从现状中解脱出来。
原体都具有着某种超自然的魅力,即便是康拉德·科兹,在这种几乎破碎的情绪下,其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也能显得我见犹怜。他自己主观上没有如此的意识,但在他人看来,那种残破的高贵与痛苦的蜕变已经足够令人心折。
“……我知道错了。可以把我放出来了吗?”
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对科兹来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这一次他做到了。原体尽力跨越痛苦的神情毫无疑问地牵系着在场所有午夜领主的心,如此恳切的请求也叫人不忍驳斥。甚至连作为主要受害人,被迫躺在地面上观看了全程的马尔坎·费若斯,有那么一瞬间也想说:“要不然算了吧。”
但藤丸立香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一码归一码,这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