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孔佑没有辩驳,“我不像你,喜欢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是个新鲜词,她没有学过。
“什么意思?”沈连翘问。
孔佑紧闭的眼睛睁开,侧过头看向她。
“我问你,”他缓声道,“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为什么要给沈家阿伯办葬礼?”
那些钱的确攒得不容易。
除了最开始讹妓院的那些,其余都是金楼的分红。
为了能多攒一些,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夜深才睡去。陪着笑脸待客,上门送货时还被狗追过。
一点一滴凑足,三日便花出去了。
“据我所知,”孔佑接着道,“你在沈家顶多算是丫头,没听说过丫头给家主张罗葬礼的。”
烛台里的蜡烛此时燃尽,屋内一瞬间陷入黑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沈连翘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爹背过我,”她轻声道,“有一回我在田里割麦,被镰刀伤到腿。伤得太深走不了路,阿爹把我背回来了。”
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孔佑没有说话。
“因为知道不是亲生的,”沈连翘接着道,“我那时很怕被他丢在地里不要了。但他俯下身子,把我背了起来。从田地到家三里路,他走走歇歇,把我背回家。所以他虽然嗜赌,又爱喝酒,不如意时打骂我们,但我永远记得他背我走了那么远。如今他死了,我也送他入土为安。这不是你说的以德报怨,这是人情。”
人情吗?
孔佑默默地转过头,闭了闭眼睛。
从七岁那场大火起,他已经觉得人与人之间,情谊是最淡薄的东西。
毕竟亲生的兄弟都能背叛,前一日与你谈笑的人,第二日就能砍下屠刀。
“沈连翘,”孔佑低声唤着身边人的名字,看着静止不动的床帐,“十六年前的那一夜,我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沈连翘猛吸一口气。
“那个……”她问道,“良夫人她……”
“她住隔壁……”孔佑的声音像是紧绷的琵琶被拨动。
“良夫人冲进来救我,半边身子都被烧伤了。良族长为了护着我们逃走,死在围墙边。良夫人在一个破厨房里生下你,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那么艰难把你带到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让你吃苦,不是为了让你惦记人情,这么辛苦。”
“可是……”
“没有可是!”孔佑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们抚养你,是因为他们收下了银子!一百两银子!他们一辈子也挣不到!可他们责打你,虐待你,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买到京城的房子!”
“你不要这么生气,”沈连翘忍不住起身,“他们有错,但是……”
“但是最大的错误在我。”
孔佑打断她的话道:“是我,把你放在沈家门口。”
他的声音沉下来,像金鼎落入深水。
那个孩子一直在箱子里哭。
而孔佑战战兢兢地往京城方向跑,生怕她的哭声引来刺客。
他把自己的手指刺破,放进她的嘴里。
她虽然小,没有牙齿,但是她吮吸的力量那么大。
担心她冷,孔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裹着她。
担心她渴,孔佑敲响宜阳县衙的门,报上身份。
县衙的人战战兢兢地接待他,说县令去救火了,很快就能回来。
他给她喂了水,然后看到县令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刺客。
那一瞬间,孔佑才明白过来,想杀他的还有朝廷的人,他不能回京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