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到文件的那一刻,吴巍忍不住老泪纵横。
刚刚下放的时候,他尚且年轻,也曾踌躇满志,但近十年的时光,将他身上的尖锐一点点磨平,成为了如今沧桑而圆润的中年男人。
满头的白发,粗糙的皮肤,长满了老茧子的双手,如今除了脸上那副破了好多次,不得不用胶布缠上了才能用的眼镜,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个教授的风采来。
顾建国见他这幅模样,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大侄子的关系,顾建国跟吴巍打交道的次数不少,心底也是佩服这些有文化的人。
“老吴,这是好事儿,你应该高兴才是。”
吴巍擦了擦眼角,也笑着说:“我就是一时太高兴了,大队长,我是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天。”
顾建国笑着拍了拍他,安慰道:“待会儿我就给你们打了证明,拿着证明和这个文件,你们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
吴巍知道,这文件难得,本地的生产队能无条件放人也难得,多的是怕他们回去报复,想着法子阻挠的。
心底越发的感激,吴巍笑着说:“谢谢大队长。”
“快回去吧,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家媳妇和女儿,她们肯定都等着呢。”顾建国将文件放在了吴巍手中。
吴巍紧紧的抱着那文件袋,撒丫子就朝着老屋跑。
他越跑越快,因为多年劳累而沉重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轻盈起来。
周子衿正坐在门口洗衣服,瞧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子衿,我们能回去了,我们终于能回家了。”吴巍连声喊道。
周子衿一听,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谁说的?这事儿作数吗?”
吴巍将文件递给她:“你自己看,盖了章的文件,做不得假。”
“爸,咱们真的能回家了吗?”吴萱萱也惊喜的喊道。
三个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周子衿爱惜的抚摸着那薄薄的文件,一时不敢相信:“老吴,你快掐我一把,告诉我这是真的。”
吴巍却舍不得掐她,反倒是抱着她转了一圈:“是真的,我保证是真的。”
周子衿大声笑起来,被这好消息弄得头晕目眩。
郑通旁观者一家人哭哭笑笑,忍不住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等一家三口笑够了,闹够了,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人,周子衿有些不好意思的理了理头发:“郑老,让你见笑了。”
“好事情不怕笑。”郑通笑盈盈的说。
吴巍也冷静了一些,他忙说道:“郑老,等我们回去之后,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平反的。”
郑通如今倒不急着回去了,笑着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不能强求,上河村也没什么不好的。”
多年的相处,吴巍知道郑通这话发自内心,并不是强颜欢笑,但还是多番保证等他们回去之后,一定会帮忙疏通关系。
一直到这一天夜里,吴家人的内心还是不能平静,蓦然欢喜,让他们一次次爬起来翻看文件,生怕这只是一个美梦。
忽然,周子衿翻了个身:“老吴,萱萱参加了这次高考,咱要是回去了,万一高考通知书寄错地方了怎么办,肯定会耽误功夫的。”
“爸妈,你们可以先回去,我留在这边等。”吴萱萱开口道,“等到九月初,如果我被录取了就去上学,如果没有我就去找你们。”
可吴巍夫妻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个人。
“不行,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周子衿第一时间门反对。
吴巍也不同意:“要留下咱们就一起留下。”
不等吴萱萱反对,他解释道:“马上就要双抢了,咱们在生产队待了这么多年,不如就站完这最后一道岗,踏踏实实的走。”
吴萱萱心底知道,双抢就是最累的时候,父亲这么说,归根究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下来。
“爸,这里还有郑爷爷,我不会有事的。”
周子衿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上次之后,吴萱萱就把头发剪短了,如今也才不到肩膀,显得像个假小子。
“傻孩子,咱们这一走以后恐怕都不会回来了,我们都想善始善终。”
吴巍也说:“以前觉得种地太苦,现在知道能走了,我这心底反倒是舍不得起来。”
“是啊,上河村是偏僻,但这边山上挖的,水里捞的,都是最最新鲜的,以前我可不知道有那么多野菜可以吃,味道也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这些年的日子,添上了一道道绣花。
夫妻俩商量好,最多再等两个月,等女儿高考的结果出来了就走。
第二天,吴巍就找到顾建国,将这个决定说了。
顾建国当然没有反对,还说道:“你们这也算是为生产队做贡献,到时候收好了粮食,你们可以先把攒下来的工分换成钱和票带走。”
他私心里觉得,就算平反了,那吴家三口回去也得吃喝。
吴巍一听,就知道他这是为自己打算,连声道谢。
吴家平反,马上就能回北京的事情瞒不住,很快整个生产队都知道了。
一时间门大家议论纷纷,跟吴家关系还不错的,心底自然是为了他们高兴,而平时欺负过吴家人的,这时候心底忍不住嘀咕起来。
就像是王麻子,向来喜欢菜踩低捧高,以前没少对着他们说风凉话。
现在听见吴家人居然平反了,王麻子心底很不是滋味,回家就抱怨道:“上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黑五类还能平反,真是邪门了。”
刘寡妇也说:“可不是吗,资本家还能平反,这不是乱了套了。”
刘小柱同样参加了今年的高考,因为姐姐的关系,他跟吴萱萱关系还算不错。
这会儿忍不住为他们辩解了一句:“他们家也不算资本家,只是吴先生在外国留学过。”
“啧啧,外国留学回来的还不算,那怎么样才算?”刘寡妇立刻说。
王麻子忽然问了句:“听说平反还有补贴,他们都能平反,那我能不能平反?”
这话让刘寡妇母子俩都愣住了。
王麻子继续说:“当年瘪老刘公报私仇,愣是把我扔到农场里改造了三年多,差点没累死我,那现在是不是应该给我补偿?”
刘小柱不得不提醒他:“爸,当初你是被捉贼拿脏的。”
王麻子下意识的看了眼刘寡妇,后者低头不说话。
心底不痛快,王麻子哼哼了两声,冷笑道:“那也不是我一个人干的。”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刘寡妇讷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