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决心

十九

其实林雪旷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轻微,起身离开时的步履虽然稍快却也从容,要不是谢闻渊恰好转头又对林雪旷实在太了解的缘故,是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异常的。

但出了教室的门,林雪旷就忍不住了,他一路冲进厕所,反手锁上隔间的门,“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林雪旷晚上吃的不多,又已经折腾了大半夜,因此吐了半天也没吐出太多东西来,只是干呕,整个人都抽空了一样。

一些画面从他的脑海中交错闪过,尖叫、歌声与哀哭在耳畔交杂响起,如同尖针一般刺透大脑。

怨气的影响尚未消退,更加放大了负面情绪,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猝不及防灭顶而来,重重砸上心头。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隔间,硬撑着用凉水洗了把脸,顺着墙根坐倒在了地上,目光放空地落在前方惨白的墙面上。

墙皮有几处脱落,像一张死去的人脸,盯的久了,周围的世界也仿佛正在扭曲,变形。

一个有着金黄色长头发的洋娃娃掉在了面前的地板上,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腹腔里发出沉闷而又高亢的歌声:“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神志恍惚间,简陋的卫生间仿佛变成了一处装潢华丽的大厅,头顶灯光明亮,他坐在最正中的沙发上,却感到自己仿若身处无间。

周围很热闹,有着不少人环伺在周围,每一个都对他露出恭敬而谄媚的笑脸。这些人进出往来的样子,宛若披着人皮的群魔乱舞,鬼影憧憧,他亦融入其中。

“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嘶咔咔咔————”

地上的娃娃声嘶力竭地唱着,歌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令人窒息,然后陡然变成一声尖锐的摩擦。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小小的儿童皮鞋踩在娃娃上面,用尽全力地碾着。

小女孩愤怒而尖锐的声音响起来:

“我爸爸说是你害他!你为什么要出卖我爸爸?你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

“现在他们都要死了,妈妈说,是你杀的!”

林雪旷看着女孩的眼睛,小孩子本该清澈与天真的眼底此刻充斥着令人熟悉的怨怒。

“孩子,你不用害怕,也无需迷茫。”

仿佛有道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听起来温柔而慈爱。

“我们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维护正义。她的父亲和叔伯滥用法术,制造人蛊,走私符咒,你设计他们被唐凛处理,做得很好。”

“正义……”林雪旷轻声道,“到底是什么?”

他们是恶毒的魔鬼,那我呢?

有人惊慌地上前向他道歉,将小女孩领了出去,她愤怒地尖叫:“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才是坏人!”

洋娃娃被用力砸进他的怀里,用已经扭曲失真的电子音,苟延残喘地唱出了最后一句:“小洋娃娃……笑起来啦……喀喀……喀喀……笑呀……笑呀……喀喀……一二一……”

那张因为踩踏而扭曲的脸冲他露出笑容,他想吐,又感到呼吸困难,娃娃那双玻璃球做成的眼珠却仿佛两个充满魔力的旋涡,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只能任由灵魂被一点一点吞噬。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目光被阻断了,呼吸慢慢复苏,冰凉的身体被人用力揽住,逐渐可以感受到属于人类的体温。

“小雪,小雪?”

谢闻渊半跪在旁边,一手揽住林雪旷的肩膀,一手擦去他脸上的冷汗,颤声道:“你怎么了?”

林雪旷眯起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灯光照在谢闻渊脸上,袒露出他的恐惧,他的焦急,他的心疼,那样熟悉,一如那段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曾经。

一如曾经……其实是个很美好的形容吧。

如果时光真的能永远停留在某一个阶段,那么就也永远不用为了失去、取舍而感到痛苦了。

他神思恍惚,脱口道:“四年前,其实我去了……”

谢闻渊本能地觉得这会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但林雪旷说到这里,却又一下子停住了。

他心中仿佛缠绕着一道枷锁,使他即使是再虚弱迷惘的情况下,都保有着一丝理智与冷酷——对他自己的冷酷。

谢闻渊心脏吊在喉咙眼上,被卡的不上不下的。

他不禁紧紧注视着林雪旷的双眼,却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见破碎的脆弱如同被风卷起的碎雪,又重新一点点地凝聚起来,逐渐沉淀成晦涩不明的深黑,将一切情绪都隐埋其中。

林雪旷仿佛就这样恢复了,从他怀里坐直了身体,推开谢闻渊的手,道:

“对不起,刚才可能被怨气影响了神智,一时失态了,那些胡言乱语你不要介意。”

谢闻渊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腹疑问,柔声道:“今天有没有吃晚饭?吐是因为胃不舒服,还是情绪原因?”

林雪旷道:“吃了。”

他扶着墙想起身,谢闻渊直接伸手在旁边搀了一把,林雪旷这才站起来,到水池子边洗了洗手。

谢闻渊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林雪旷的背景很单薄,尤其这样半弯着腰的样子,显得人特别瘦。想到他刚才脸色惨白坐在地上的样子,谢闻渊觉得自己心被慢慢地撕裂开来。

他特别想说,你这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这种感觉就仿佛回到了中学时刚和林雪旷熟起来那会,新学期第一次摸底考试出了成绩,他们一帮狐朋狗友去学校外边下馆子。

其实谢闻渊心里面是有点不爽的,因为这回他又考了第二,第一是林雪旷——这货居然变态到连语文作文都得了满分!

谢闻渊从小到大虽然不怎么着调,但脑子聪明,成绩绝佳,次次考试不怎么费力也都能稳拿头筹,这辈子还没输给过谁,没想到高中倒是碰见了这么个克星,从此就成了万年老二,最好的成绩也就是个并列第一。

真他娘的能卷啊!

这才高一,他就听说林雪旷每天半夜十二点睡,凌晨五点起,坐教室里能一天不动地方,吃饭都是拿点馒头泡面凑合,至不至于?

还成天一副特别骄傲特别高高在上的样子,话说这种人根本不会有朋友的吧?!

林雪旷长得好看,学习又好,他身上的什么事都能让一帮人津津乐道,感兴趣的要命。谢闻渊想着早上刚刚听到的八卦,一边吃饭一边咬筷子,忽听一个同学道:“哎,那不是心肝宝贝吗?”

林雪旷是老师们的心肝宝贝,也是全校所有女生的心肝宝贝,反正谁见到他那张冷脸都能化为绕指柔,所以背后的外号就是这个,有时候也会被简称为“小心肝”,“小宝贝”。

谢闻渊心道学霸不都应该是喝风饮露的吗?竟然也会出来吃东西,简直是世界奇迹,转头一看,却怔了怔。

——林雪旷不是来吃饭的,他是……他是来送外卖的。

林雪旷穿着一身可笑的黄色送餐服饰,谢闻渊看见他把电动车停在门口,摘下头盔,经过自己的不远处来拿餐,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和考满分时一个样。

这个时候已经挺冷的了,林雪旷的额头处有薄薄的汗水,眼睫毛上却结了冰珠,被暖气一熏,盈盈欲化。

他的衣服有点大,如果把胳膊垂下来,连手都会被藏在袖子里,有点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可是又好看的要命。

谢闻渊看着林雪旷拿了饭就匆匆出去了。

那时候还没有规范的外卖平台,林雪旷不是从网上接单,而只在这家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帮忙,谢闻渊吃顿饭的功夫,就看他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甚至还抽空帮着前台小妹给外送的咖啡拉了个花。

也不知道那跑来跑去的身影有什么吸引力,谢闻渊竟看的有些舍不得离开,之前因为考试成绩带来的不忿也渐渐化成了一股隐约的佩服。

原来林雪旷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他时间卡的那么死,是因为还要做兼职,怪不得没时间经营人际关系。而且他做什么都做的挺好的,也很赏心悦目,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桌上的一个同学扒完了最后一口饭,幸灾乐祸地道:“想不到还能有这么个大发现,我要回去跟班里的那帮人说。”

谢闻渊白了他一眼,不客气道:“说这干嘛?除了显得你嘴巴大,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不成?”

那同学愣了愣,连忙举手投降:“行行行,不说就不说呗,急什么呀……哎,小谢,你怎么不吃饭啊?不好吃?”

谢闻渊道:“不饿。”

其实他也不是不饿,看到林雪旷这样狼狈的样子,应该是觉得好笑才对吧,可不知道为什么,谢闻渊却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个铁块,胸口很闷,传来隐约的疼痛。

以前也听说过林雪旷家境不好又父母双亡的事情,但以为总该有些亲戚接济,没想过连他的生计也会成问题。他……比自己还要小一岁呢。

或许那个时候便已动心,但自己都未曾料及,只是了解越多,越是沉迷,等到真正明确心意之后,谢闻渊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心疼。

当时他还不知道林雪旷跟自己是一类人,也通晓玄学法术。不过干他们这行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和从业资格标准,没有考取道士证之前,是绝对不能通过玄学能力获取利益的。

再加上林雪旷才高一,学习又忙,他师父除魔的时候失踪了,打零工维持生活也是唯一的选择。

那时候谢闻渊就想,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这样了。

他心里也清楚,林雪旷一开始确实很烦他,那又怎样?只要自己一直对他好,总有一天,林雪旷也会知道,他渊哥就是真心喜欢他。

时光荏苒,匆匆间数年已过,两人也都已经长大,原本在谢闻渊的想象中,林雪旷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应该是自己捧在心上的珍宝,像个小王子那样,生活在明媚温暖的阳光下,做一切喜欢的事,享受一切应该得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