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眉梢微动,掂了掂这封信,有点重,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她不甚讲究地撕开了信封一角,倒出来一枚令牌和一页笺纸。
这个令牌周妙宛瞧着好生眼熟,从脑海深处扒拉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这是近卫的令牌。
她从前还见过。
胤朝皇帝自有一脉势力,代代流传,好教历任继位者稳住朝纲,把持大权。
当然,这和李文演这个造反起家的皇帝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自己从头起,历时多年,布下了完全为他所掌的近卫所。
近卫所初起,为他做事的还是蔚景逸呢。
蔚景逸……一个好遥远的名字。
周妙宛收回心神,对着光端详这块令牌。
她想得没错,就算退位,李文演也不可能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用。
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她担心他再次发疯,重新把她变成他的掌中物。
所以,他把这块令牌留下了?
周妙宛心下存疑,翻阅他所留下的笔墨。
信中他一句闲话未说,只将令牌的来历和用途告诉了她。
他说,近卫来历混杂,为保证他自己对这样一批人的绝对掌控,以免层递间出纰漏,所有近卫,只认令牌不认人。
他还细细写下了该去何处寻人,以何等密令接头。
周妙宛拿信的手顿在了半空。
这些事情,从前她在宫中,伴随李文演左右时都有耳闻过,他甚至还拿过这块令牌在她面前逗弄她。
他那时调笑着说:“皇后,你若拿了这块牌子,有什么想差他们做的吗?”
她不答,他将令牌收回袖中,复又凑到她的颈项间,轻声说道:“肯定想叫他们干脆把朕杀了,所以,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它不行。”
周妙宛心中难得的困惑了一回。
她知道,这是李文演最重的一幅筹码了。
说是他的命门也不为过。
却因她月余前一句“不可能不忧心”,留给了她。
周妙宛忽然觉得这牌子烫手了起来,想把它远远地丢掉。
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将令牌揣到了袖中,继续读他的信。
直到信的末尾,他也没多说一句。
周妙宛只觉可惜。
期年的他乡月,改变了她。
而冗长的寂寞,也磨灭了他的乖张。
如果十几岁的周妙宛遇见的,是此时的他就好了。
那时的她,一定会被感动到的。
——
孑然来,孑然去。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吧,李文演想。
不过相比来时,他的书袋里倒是多了很多废纸。
一封信,写了又丢丢了又写。
他当然想倾泻满怀心意于纸上,好让她最后再为他动容一回。
可那堆砌的辞藻、精致的比兴,终归还是被他揉成了废纸丢掉了。
他想,算了,他所谓的情意只会成为她的困扰。
她念旧、心软,若这样,倒成了他有所图谋。
他曾有,不过眼下没有了。
他写好了信,擦干净了长命锁和自己的灵位,摆在供桌上,留下了那枚号令近卫的令牌。
这样她尽可安心吧。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一人在。
李文演垂眸,呼着气吹干了墨痕,将其放入信封之中。
等周妙宛回来了,他如何还迈得动腿?
这些日子,哪怕只是呆在有她经过的角落,他也会觉得有几分慰藉。
所以,他应该快些走出去。
春分之时,日头正好,残雪早消。
她手植的小树上冒出了大丛大丛的花苞,真好看。
他近乎于决绝地强令自己不许多留,可脚步却不听使唤,短短几步路,他踟蹰多时。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何况这小门到大门的距离哉?
李文演长叹,终于没有再回头。
走在旷野间的小径上,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蜿蜒。
忽然,有颗石子儿从天而降,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石子儿被弹飞了,又骨碌骨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跟旁。
李文演抬头。
路边是一棵高大的白桦树。
周妙宛大大咧咧地跨坐在枝头,日光穿过叶片的缝隙,斑驳落了她满身。
她单膝支起,右臂撑在自己的膝头,正细细端详着手上的那块令牌。
余光瞥到了他停了脚步,但周妙宛没有分眼神给他,只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有话想问,你若不想答,现在就可以走了。”
见她突然出现,李文演的心下一紧。
还没分辨出自己内心是喜是惊,就已经听到她发号施令了。
对她,他已说不出拒绝的话。
得他首肯,周妙宛终于不再看那黑漆漆的令牌了,转过脸来看他。
她问:“你抛下这些,抛下手边的皇权霸业,是因为我吗?”
风静静的,跳跃的阳光也放慢了脚步。
李文演想了许久,才说:“不只是。”
丢下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更大的原因是他对于权势倾轧前所未有地感到厌烦。
他从小就知道,是这滔天的权势,叫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友弟不恭。
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所有人都是欲望的傀儡。
他曾经以为自己同先皇不同,他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这一切的桎梏,他以为当自己手掌大权,照样可以拥有想要一切。
可在发现自己苦寻多年的生母为拿到更多的权柄,不惜算计起他时,他陷入了迷茫。
深夜,他独自站在宝殿之上,久久凝望着眼前金光灿烂的一切。
他失去了一切,只有那把至高无上的盘龙椅赢了。
他终于发现,皇权是会吃人的。
他没有讳言,对周妙宛说了实话。
他不想在她的面前用谎言再填补自己,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失望,哪怕这个答案会让他无法再次走进她的心中。
可他没想到的是,周妙宛居然笑了,说:“好。”
他怔住了。
撞上她深邃的眼眸,他不由发问:“为了你抛却江山,听起来,不更美哉?”
周妙宛捶着树干笑了起来,良久,才止了笑,收敛神色说道:“我不需要旁人为我割舍任何事情。”
所谓“不图回报”都不过是以待日后之报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承认,我心软了。再加上我现在需要一块合适的挡箭牌,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你就留下。”
泼天而降的馅饼还没来得及把李文演砸晕,他就见周妙宛竖起了三根手指,一条条地说来。
“首先,你留下归你留下,我未必会回头。”
“其次,这块令牌,我收下了,哪怕你走了,我也不会再还给你。”
“最后……”她慢吞吞地说出了最后的要求:“你的面具,不能摘。”
周妙宛自知还没有到完全不介怀他那张脸的地步。
她的要求个个刁钻。
李文演仔细听过,答道:“得此机会,我必视若珍宝。”
哪怕她一辈子不回头。
哪怕他余生都要戴着这张面具过活。
周妙宛听了,莞尔一笑,竟比落在她身上的光还要明媚。
李文演恍然出神,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实还是他的梦境。
下一瞬,她盘开腿儿,蹲在了树枝上,手扶住粗糙的树皮,就要往下跳。
他下意识伸出双臂,朝她的方向奔去。
没赶上。
周妙宛已经稳稳地跳到了地上,连鬓发都没有乱了分毫。
七八岁时,她就敢爬比这白桦还高的树了。
树荫下,李文演站定。
他不敢再往前走,像是怕惊扰这一场美梦。
周妙宛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拉勾,”她的颊边是一抹淡淡的酒窝,她笑着说:“既答应了,日后可千万不要怨我狠心。”
——
听到周妙宛和自己将原委同自己讲来,姜向晴下巴都要惊掉了。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妙宛啊,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妙宛眨巴眼看她:“我能说不当讲吗?”
姜向晴冷酷地瞪回去:“不能。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和月月解释?”
周妙宛一窘。
她确实没想过。
姜向晴继续添油加醋:“没什么啦,无非就是,你没猜错,你先生果然想当你后爹,你后爹其实是你亲爹,你亲爹想当你后爹。”
周妙宛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也开始抓头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说得哪里不对?”
姜向晴咳了一声,她说道:“哪里不对?不过我确实没有想明白,就算你还离不了这地方,需要挡箭牌,为什么非得是他?”
周妙宛坦诚答道:“他对我心有愧疚啊,利用起来不心疼。我无需担心做这样的事情是辜负了他,因为是他愿意的。”
她继续说:“我很怕辜负了别人。我害怕别人对我好,我却偿还不了。”
姜向晴摸摸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她知道,周妙宛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父亲又甩手不管。匮乏的亲族之爱,让她永远感念着旁人对她的好。
因为念旧情,背叛她的丫鬟她没有杀,因为念旧情,帮扶过的表姐要对她下手,她亦没有回她一刀。
姜向晴握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你总是念着别人,要我说,你不要辜负了自己就好。”
周妙宛重重点头:“我不敢了。我曾经为了很多东西而活,但是从此以后,我只图自己开怀。”
姜向晴笑道:“你能做到你说的这般就好了。”
两人促膝恳谈了许久,最后,姜向晴和周妙宛吐露了自己的决定。
“这段日子碰了许久的壁,我才发现,是我自己把自己的路想窄了。”
周妙宛听她说话,歪头问:“什么窄了?”
“我一直在执着将书刻印出来,让医书带着我的名字传扬下去。”
“可是,谁规定的,只有正经刻印、摆在书铺中的医书才能流传千古呢?”
姜向晴的眼中光芒烁闪,她激动地说:“我想要带我的著说遍走乡野,只要它是有用,纵不识字的小儿老妪亦能记下它。一传十十传百,我身死后,它也不会消失。”
周妙宛很开心看到她这幅模样,笑道:“好呀,千百年后,旁人提到我们姜娘子,那也是杏林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