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鹤的表情顿时僵在了那里。
神锡道长看向他的表情也是说不出的微妙,更何况,在神锡道长后面跟着的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多少带着点古怪。
方才一路逃命的心跳过速与头脑发昏中,他无法判断自己眼前看到听到的一切的真假,现在当他说出了那句他便是江琴的时候,好像突然之间那层阴云与他之间的帷幕被挑破了——
他看到燕南天就站在那里,依然像是个久病的病人甚至是个恶鬼,但从外面遍布绞盘,灯火通明的中枢照进这一方石室的灯光,足以让他看到,这个此时铁剑收回,表露的不是进攻姿态。
这双手垂下之时过膝特征格外鲜明的人,也确实是燕南天。
还是个活着的燕南天。
他宽大的骨架和看起来没几两肉显得单薄的躯壳,在这石室的墙壁上留下的是一道让他觉得尤其高大而森冷的阴影。
江别鹤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慌乱的。
但凡他少说两句,他都还有狡辩的余地。
然而现在,他只能看着燕南天那虽然不如十四年前的本事,却依然让他无力抵挡地伸出手,将他从石室里揪了出来,拖到了中央房间的灯下。
“江琴,我二弟待你不薄。江湖上人人皆知我二弟江枫虽是巨富,却素来乐善好施,对你也是一等一的关照。可你是如何对他的?”
“十二星相的黄牛白羊落到了我手上,我这才知道,当年那一单半道截杀的生意,你直接找到了魏无牙的头上,十二星相谁动手都可以,只要给你留个分成,动手的是正好无事的鸡和猪而已。你是全然没给我二弟一点活命的机会。”
“而你呢,你拿着他变卖家产得到的银两,改头换面一番包装,在这十四年中摇身一变成了江南大侠,你可曾有一日不得安眠过?”
燕南天本也不算太擅长言辞之人,但他念着九泉之下的玉郎江枫,自己更是被江琴所骗,陷落在恶人谷,而这位给十二星相通风报信算计这一笔劫道买卖的江琴却成了江南大侠江别鹤,实在是让他有些心里话不吐不快。
他所说的话,对在场之人实在是个惊天秘闻。
江别鹤的武功不算绝顶,但他实在是个很会找机会卖人情的人。
但比起江别鹤方才夺路而逃,又在心虚之下说出了真相的样子,燕南天的话可信度无疑要高得多。
“且慢,”冯天雨硬着头皮打断了这两人的对峙,“可否容在下问个问题,燕大侠是否是为了揪出江别鹤,这才在此地散播峨眉禁地之中有您的宝藏的消息,将他引来之后借着禁地的环境来迫使江别鹤显形?”
他还记挂着自己那未完待续的剑谱,当然不得不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他看到燕南天摇了摇头,“你高看我了。当年我从十二星相口中得知出卖我义弟的正是江琴后,便立即打探他的下落,谁知道他又传出了他身在恶人谷的假消息,若非有人相助,我如今还是个活死人,谈何做出此等布局。”
“列位拿到这藏宝图的时间,应当比我醒来的时间要早。”
他也没什么顾忌地扯开了自己的上衣,在他那身因为十余年的“药罐子”生涯中退化的上身肌肉之上,还带着当年造成他的十四经脉损毁其八的可怕伤痕。
内伤在万春流的救治和时年给他重新续上的嫁衣神功内劲的作用下,已经基本恢复如常了,但当年这些放在别人身上都足可以致命的伤势造成的疤痕,永久地留在了这里。
“我不为自己讨个公道,技不如人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燕南天豪气干云地开口,“我只想问问江琴,你为何要对我二弟做出此等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举动。”
“就凭他什么都有!”江别鹤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但当本能的回答出口,他又压制着内心想说出口的话沉默了下来。
他除了家世和相貌,到底哪里不如江枫,然而所有人提到江枫都是天地双玉之一,是他轻轻一笑便能俘获任何一个人的心,是他时时处处与人为善,而提到他江琴,谁又会记住一个小书童的样貌。
否则他又如何做到甚至只是改变了衣着的习惯,都没有在脸上做出分毫的伪装,就已经没有人认出他的来历了。
所以他实在不想再在头顶上有那么一个光芒万丈的主人,不想别人说起来的时候,只说“那就是江枫的书童”,更不想等到将来他的儿子又会变成江枫孩子的书童。
是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居然死在了这里。
“你若想杀我也随意了。”江琴叹了口气,“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通风报信背弃旧主,是我做的不错,先让人做恶事自己在明面上解决,用这种办法来养名望的事情也是我做的不错。如今我的独子无端死在此地,可否容我再看一看他。”
他那张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却还是异常有气度风仪的脸,在此时露出了几分示弱的神情,就算是燕南天看他不顺眼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学到了江枫的几分精髓。
“我去吧。”冯天雨听到燕南天说东西不是他放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失落了,但他又寻思着燕南天本人就在此地,还管秘籍做什么——
了结了江别鹤死前的心愿,让燕南天可以将江别鹤害死他义弟也害他身陷恶人谷的仇给报了,说不准他这一开心便在在场的人中挑选一个做徒弟传授神剑诀了。
他这时候当然要做个积极跑腿的。
他将江玉郎这消瘦得压根不像是个正常十五岁少年的身体,从石室之中抱了出来,顺便看了眼与江玉郎在一起的另一具尸体。
她是自杀的。
这美貌异常的绿衣少妇,冯天雨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正是十大恶人中的迷死人不偿命萧咪咪。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还与江玉郎死在一起,不知道是被人胁迫,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才选择在这里自尽。
他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猜测,却显然没能想通。
江别鹤抚摸着江玉郎的脸,露出了深重的悲戚之色,甚至落下了眼泪。
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痛心,哪怕这个做父亲的并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会有例外。
事实上看到江玉郎的尸体确实是他的心理防线被打破的重要原因,但要说在自己和江玉郎之间选择,他选择的一定会是自己。
他看似埋头在江玉郎的颈侧垂泪,尽到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实则他的眼角余光在室内逡巡,很快留意到了这屋内的绞盘特殊的材质与房间门之间的对应。
铁绞盘对应他过来的时候,连通峨眉禁地的那间演武室,石绞盘对应那堆叠尸体如山的石室,金银铜木土门都是关上的。
他要想离开只怕必须在此时选择一扇逃生的门离开。
他当年挖通那条进入峨眉禁地的路的时候,始终未曾见到这边地宫有人通过禁地离开,势必还有别的出口出去。
如果是他的话,会将出口设置在哪里?
江别鹤迫使自己立刻冷静下来,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这些人中已经再没有形象可言,等到他们出去了也一定会将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