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鱼注意到了。
他本就觉得薛笑人死得稍微有些儿戏,看到薛衣人如此暴躁出手,他便更觉得古怪。
别人不知道薛衣人的剑道境界,他这个多年前被薛衣人后来居上的又如何会不知道,他此刻的每一剑中都带着让草木摧折的力量,却甚至不如他当年击败他的时候收放自如。
一个顶尖的剑客不该犯这样的毛病。
越是沉痛的心情他的剑心本应该越发纯粹才对。
等到这一方天地间刀气压倒剑气,青衣少女的刀架在了薛衣人的脖子上的时候,在薛衣人的脸上只有认栽而分明没有剑道心境被扰乱的那种颓丧,李观鱼越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他直接候在了左轻侯的房门口,看到夜半时候,时年果然和薛衣人并肩而来,明摆着不是仇敌,而是武道知己。
“果然还是瞒不过李前辈。”时年推开了房门,示意两位跟上。
左轻侯早已经架设好了他的红泥小火炉,沸腾的茶汤将这屋子里蒸腾出一片茶香,虽然屋子里还有一股药味,却已经足够让人觉得这不是个病人的房间,而是一间雅室。
四人围桌而坐,哪里还有白日里的剑拔弩张。
左轻侯将茶盏推到了薛衣人的面前,“你我也争斗了这么多年了,要突然握手言和恐怕是难了点,你要说让我把你突然当做朋友,我自己都觉得别扭,便只当做是你我二人此番为了江南甚至是中原武林揭露一个隐藏极深的败类便罢了。至于薛二爷……”
薛衣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因为他死在掷杯山庄有什么负担,时年姑娘也不必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对不住我,家门不幸,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法,体面地死在如今江湖上最快最利的一把刀下,更有如此多的人见证,他并非是个简单的剑客,这就已经足够了。”
“从今日起,这江湖上再也没有领导那刺客组织的一只手,也算是件对其他人而言的大功德。”
但念及这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薛衣人还是不免有些叹息。
虽然这话中少了些前置的信息,李观鱼还是从里面听出了不少东西。
薛笑人不仅隐藏着自己的剑道造诣,更是经营着这几年间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杀手组织。他选择死在时年的刀下,引出薛衣人和时年的对决,让薛家庄的人暂时沦为阶下囚,不仅是在给自己赎罪,让刺客组织的事情平淡消退,不再有人过问,也是为了安那个幕后之人的心。
他在几日前来到掷杯山庄后,进入左轻侯的房间见到的是一个还生龙活虎的左二爷,而不是别人口中即将丧命的病号,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背后牵扯的势力越来越多。
他刚觉得自己好在是因为此前的中风,让拥翠山庄已有多年不在江湖上有出风头的举动,这才逃过了那个人的算计,却突然看到时年看向了他的方向,他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说到家门不幸,又何止是薛衣人前辈。”时年开口说道,“李前辈可知道,我从常春岛返回的时候便觉得少庄主的表现与我三个多月前上拥翠山庄的时候不大一样,我起初只以为是因为庄主清醒后对少庄主的要求太过严苛,让他的情绪出了些问题。”
“但在知道了薛二爷的底细后,我从他手里讨要了一个人,让这个人监视少庄主,却发现他因为此前为庄主治病与江南的众多名医都有些关系,此番便是由他牵头将这些名医聚集在了一起,替他,不,准确的说是替蝙蝠公子,研制出了那个我前几日甩在薛斌面前的药。”
李观鱼的脸色一变。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却听到时年继续说道,“算起来薛斌公子才是最无辜的,名医不是他找的,药材也不是他安排先进掷杯山庄后送出,只是负责督制了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用处的药,却背负上了全部的罪名。”
“李前辈不要觉得我说的是假话,这药在制作出第一批的时候其实有送到少庄主手里过一次,他在临行前还听蝙蝠公子的安排选了一个人做试验,正是还暂住在拥翠山庄的凌飞阁前辈,只不过是因为中原一点红这个负责监视的人偷偷调换掉了药丸,才没让少庄主得逞而已。”
“这个孽子!”李观鱼气得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他平复了一番心情后这才坐了下来。
“如此说来,此人隐于幕后,却已经暗中将许多人发展成了他的帮手,替他去做一件事的不同环节,而将自己完全从这件事中摘了出去,这样的人若不趁着他羽翼未丰将他连根拔起,必定会祸害更多人。”
“要杀他其实不难。”时年说道,“他虽然会的武功看起来不少,但光是内功进境便已经能够看出他的武功其实不够精,难的是如何让他的身份彻底暴露出来,这才是为何今日我与薛庄主要演这一场戏。”
“一边打击他的计划,让事情按照我们的进度来,一边也要给他一点希望,让他看到自己的计划还是生效了的,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大场面。”
一个让蝙蝠公子觉得自己可以暗度陈仓的大场面。
“我已经派人向各地送信。”时年和薛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请诸位武林同道,审判薛斌的罪名。”
越多人的目光放在掷杯山庄和薛家庄,也就越给了原随云一个发挥的机会。
左二爷的“中毒”状况,在张简斋的全力救治之下有所好转,雪片般的请柬也从掷杯山庄朝着周围寄出去。
被时年派人包围的三和楼之下搬出来的药丸,在制药的地方还收缴到的东西,都陆续运进了掷杯山庄。
草药的消耗量与最后制成的药丸的数量之间存在的差异,其实还是有些明显的,可在足够的“铁证”面前,薛斌就算再如何说此事与他无关,都没有什么用处。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是能钓出那位蝙蝠公子的,可他忽然挫败地想到,他连蝙蝠公子的真容都不曾见到过,更是从未收到过带字的指令,就算别人说那是个从头到尾都是他虚构的人都没看到。
他转头看向了就被关在他的隔间里闭目养神的父亲,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养气功夫上太弱了些。
掷杯山庄中迎来了许多客人。
然而没有左轻侯这位好客的主人在,这座昔日丝竹歌舞之声响彻的庄园,其实也没能恢复到昔日的状态,只有秋风渐紧中代庄主给庄内夜间提前点上了炭火,又给每一位客人的房中都送上了热汤,让这山庄浓重的药味中稍稍增添了几分温度。
左明珠偷偷给薛斌送去了一些吃食。
她转过花园的假山,便听到庄中的仆从正在谈论薛二公子能将手伸到掷杯山庄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庄中还有内应,以及——
无怪左二爷要将庄主之位暂时交给时年,若不是她,薛衣人早就把被揭穿的薛斌给带走了,又如何会是现在这个父子二人都被囚在那里,等待武林同道审判的局面。
如今看来,左二爷的毒也有了起色,说不准过些日子便能痊愈,喜上加喜。
父亲能痊愈本是件好事,可想到薛斌,左明珠还是不由地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