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时年继续说道,“我方才点出原老庄主正是因为,光杀了一个原随云,这天下有感于自己待遇不公,又恰巧有这个本事有这个野心来为恶一方的人还会冒出来——只要这天下还有不够格的长辈,和本来就心性歪曲的苗子。”
“原老先生不必给他求情了,因为您就是那个不够格的长辈!我要的是原随云以命作为杀鸡儆猴的典范,原老庄主也该付出什么代价便付出什么,我当然不是要您一并偿命,原随云做下的事情中,您知情的,请给在场的苦主一个交代。”
她立身够正,此刻以一个十几岁后生的身份训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也并没让人觉得何处不对。
原随云听得到自己父亲此刻胸腔中仿佛在拉风箱一样的喘息颤抖,他支撑着身体的拐杖与地面发出摩擦摇晃的声响,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时年非要拖到今日才将他从囚牢中带出来。
她正是等着原东园抵达,将这纵容儿子的父亲和心态扭曲的儿子一道作为天下的警示。
确实他没有第二条命来让人消气,可还有支撑着他膨胀野心的无争山庄,在她此时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被她一点点地砸碎在了众人面前。
从原青谷建立起来至今,三百年中除了近五十年间没有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外,都在武林中无人匹敌的无争山庄,尚且无法保住他的性命,这才足够警告后来者别想再心存什么侥幸心态——
因为天下有此等资本与无争山庄一争长短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的脸上那层虚幻神态的表皮终于在此时被击碎,支撑他保留着一份高傲的脊骨好像在此时也被抽走了,只剩下了一颗勉强还在跳动的心脏,推动着他越发觉得发冷的血液流动。
让他足以听见他的父亲突然也支撑不住身体坐在了他的身边,被时年搀扶起来坐在一边的座位上。
听到李观鱼突然自请跟李玉函一道接受处罚。
听到薛衣人领着薛斌将自己虽为剑道名家却确实也教子无方的事情坦然地在众人面前承认。
也听到施举人好像突然间硬气了起来,领着施传宗这个做出买/凶杀/人之事的施家庄少庄主一道请求云从龙的原谅。
这些声音像是一把把的锋刀刮在他的身上,在他突然被敲开的外壳里送进了一刀。
周围的很多声音都好像在此时离他而去了,只剩下有几个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出声的是一个女子,她不会武功,相貌也显得柔和清秀,但她在时年鼓励的目光中持刀走来,迎着众人的目光也没有红了面容,反倒显出几分胆魄和坚韧来。
“我是代表那十艘船上被你骗得离开家乡的姑娘来给你这一刀。”
东三娘是被中原一点红从苏州接到掷杯山庄来的。
此刻她双手持刀,狠狠地冲着面前的白衣公子扎了下去,没有片刻的犹豫,只差一步,若非姑娘相救,她便从此再难过寻常人的生活了。
刀尖飞溅的鲜血落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想问问为何眼前这人的血是红色而不是黑色的。
在她退开后,云从龙走了上来。
“阁下觊觎我水上势力,正面来斗一斗,云某自当奉陪,但因为刺客组织动手,我帮中死了六个兄弟,你那假冒的武老弟杀了我送去凤尾帮的两个兄弟,这笔账也得算一算,一共八条人命,我只还你一刀。”
这一刀从他的右边胸口穿胸而过,远比东三娘要扎得深也扎得重得多,原随云的脸色越发惨白,他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衣摆,紧咬下唇的牙齿中尝到了一缕血腥味。
华真真站到了他的面前。
原随云额前的虚汗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怜,但华真真一想到她从江中捞出的尸体,便分毫同情的情绪也生不出。
“我代表被人盗走了宗门武学的三十多家来给你这一刀,你的手实在伸得太长了,这天下不是什么东西都合该为你所有的,华山历任祖师的心血,不应当被如此玷污。”
她本是个看起来羞怯的小姑娘,可她持刀而来,眉目清冷,竟让人依稀觉得有几分当年华琼凤祖师的风采。
刀尖穿肺,原随云觉得自己的呼吸间好像都多了一股沉重的铁锈味。
而再下一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
原随云最终还是咽了气。
解决了原随云这个祸患,无争山庄与这些有损失的门派之间的赔偿协商,等原东园收殓好了原随云的尸体后,自然会在这些武林前辈的监督下执行。
经此一事,正如时年所说,这一桩桩敲打过后,恐怕江湖上百年间不会再有胆敢效仿原随云之人。
不必再看他那张伪善的面皮,不必再觉得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压在她的身上,她突然觉得有些轻松,就连此时暮光中坠落的黄叶,都看起来尤其可爱。
她刚想着找左二爷商量一番能否让他管几天的事情,自己正好将松江府好好游览一番,忽然看见金老太太朝着她走了过来。
这位万福万寿园的主人一点儿看不出年已耄耋,腿脚不便的样子,“愿意陪我这个老太太在掷杯山庄里走走吗?”
她朝着时年伸过了手,时年连忙接下,扶着她朝着花园走。
“我听灵芝说,你意在江南。”金老太太语气和缓,一时之间也让人听不出她这话中的喜怒来,“媲美万福万寿园的财富不难,老婆子我早将有些家产该给出嫁姑娘的给姑娘,给儿子的给儿子,外人给我两句虚名我接着,寿宴办得找不出错处求个体面,真要说钱财,还是掷杯山庄和你师门的势力拿得出手得多。”
“至于媲美薛衣人的武力值,你的功夫也不必说了。我本以为是哪个心高气傲的小辈,这原随云的事情上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不够狠,做不到斩草除根,立威扬名的人,做不了大事。”
“老太太过誉了。”时年回道。
“过誉不过誉的你我都清楚这是客套话还是真话,有掷杯山庄做切入,你在江南成为无冕之主没什么悬念,但我这个老婆子喜欢做有挑战的买卖,我想赌你更进一步。”
金老太太抬了抬头,瞧了眼渐沉的日头,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这江湖上已有百余年没有一个人敢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统帅中原了,昔年的铁血大旗门和五福联盟的争斗,说是说的好听,却跟两群野狗打架没什么区别,夜帝日后并称江湖,也不过是碧落赋中人的名号,在中原的那个只想明哲保身,在海外的那个很多事情也插不上手。”
“薛衣人拿了天下第一便归隐山林,水母阴姬也不是个性情中正能制订规矩之人。”
“倒是你,敢不敢借着今日无争山庄的陨落,去碰一碰这武林盟主的位置?”
时年托着她的手没有分毫的不稳,就好像金老太太提出的不过是个寻常的建议。
她璨然一笑,“前辈若敢做此豪赌,在下又有何不敢为天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