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多前,在汴京之外的楚河镇上,时年见过元十三限收敛了威力发作的一线杖。
那是昔日元十三限用以击杀夏侯四十一的一招,也是他在钻研伤心小箭的时候掌握的本事。
现在他却不能用这一线杖,因为这绝非是一个寻常的对手。
在这陡然的遇袭之间他已经反应了过来,对方这一路上山道间以六尊罗汉像暗指自己的六个徒弟,又以这剜心剖腹无眉罗汉托举着两人来上一出先声夺人,正是为了抢占先机。
神通侯府的小侯爷骤然离京,目标指向他而来,便绝不打算失手,让他有翻盘的机会。
方应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罗汉像引燃的怒火让人无法维持住绝对的镇定,罗汉托莲一般的震慑让人分神,此刻朝着他的四位弟子袭来的三人便是最好的证明。
顾铁三擅长挫拳,何为挫拳,便是以挫敌之锐气为目的的拳法。
在他们初来京城的时候,蔡京为了检验青龙的威力,曾经邀请数十名拳法大家围攻顾铁三,结果却是他凭借着挫拳让人绝无机会从他双臂双拳的防守之中突入。
所以这挫拳也是磋磨敌人进攻的信心。
但现在,罗汉掌中宛若神明的青年与金衫少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顾铁三只是慢了一步,便被从背后袭来的落凤爪抢攻了个正着。
张烈心本就如杨柳缠枝、显得异常纤细而柔软的手指,在此时发功更是无比的轻柔,阴柔的指力直取顾铁三背心。
倘若让他先以挫拳待命,绝无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这便是方应看摆出如此阵仗的原因。
他对元十三限手中的东西势在必得,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也绝不允许自己等待的这个夺取时机错失在手里!
不仅要确保时年和元十三限的对战环境足够稳定,也要确保,他和带出来的五个人必定能将青龙斩落!
这多少是有那么点对寻常人难以探明底细的青龙的敬畏之心的。
可元十三限起手便以伤心小箭而非是他寻常用的一线杖来打退对方,是因为他在想通了以上关节的时候也意识到,这持着形如飞刀的短刀转瞬而至的少女,根本就不需同他玩这花招,因为她本就已经足够强了,和那几个偷袭的不一样!
强到——
如白愁飞方应看等人看到的只是这一刀落下之时,刀光无声却有惊天刀芒吞吐,元十三限看到的却是短刀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仿佛发生了微妙的不协调。
这怎么会是个年轻后生发出来的刀!
这一刀的凶险丝毫也不逊色于他曾经正面对敌惊艳一枪的时候,感觉到的那浓艳枪枪尖爆发出的灼火。
于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挽弓搭箭——
伤心小箭!
这正是元十三限苦心修炼数年的成果。
准确的说他的动作并不是解弩拔箭拉弦,而后搭矢放射。
他修炼的山字经经过了脱页脱句的倒装,他的箭法也是混乱的。
哪有人先搭上箭才解开弩,哪有人拉动弩弦之前就将箭矢搭在了弦张开才应该在的位置,但既然这是一把无形的箭矢,便并不需要计较这么多。
这以情为弓以爱为矢,以他元十三限的生命为轴,搭箭长吟而出的伤心小箭,谁又能说这不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
方应看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在此前端坐罗汉掌心之时的光风霁月气定神闲。
他猛地疾冲而下,血河神剑在他的手中不像是剑,而更像是一杆枪,以他才新得到的乌日神枪的枪决引动,直指白愁飞而去,勉强让他这个狼狈地被迫脱离开战圈的行动,看起来只像是在改变攻击的对手而已。
时年却仿佛不曾感觉到这一支无形之箭的威胁。
她这数日来的乔装确实是为了借机铲除金风细雨楼的对手不假,却也当真是在寻找一个正面相抗的对手。
诸葛神侯怎么说也是她那个便宜哥哥无情的师父,万一动手的时候失了方寸便不大好了,倒是元十三限这个投靠蔡京,已经忘记自己当年惩恶扬善作为老四大名捕之一时候的信仰的家伙——
正是她的磨刀石。
对方的伤心小箭得自智高的女儿小镜,与自在门韦青青青传授给他的心箭正好有互相映照的地方。
颠倒错乱的山字经虽然出了岔子,却也依然将破解修炼伤心小箭的法门送到了他的面前。
再加上同样是他师父传给他的忍辱神功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本是用来发出心箭,现在则用来发出伤心小箭的气场。
此刻这重重要诀叠加在一起,让这支无形之箭卷挟着这甜山之上的夜风,箭却比风还快地先到了。
而纵然不曾看向箭的方向,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一种令人惊惧的威势在这一箭中穷极。
元十三限没有动。
他的弟子和有桥集团的这几位打手都已经下意识地退让开了一段距离,白愁飞和方应看都不例外。
他嫉妒,他好权,可他的这一支箭凝结着他数十年的武道感悟,和杀妻丢子更有十余年抑郁不得志的悲愤伤心——
箭出之时山月失色,仿佛这支无形的箭尖端挂着一点心头血的赤红之色。
然而时年为什么要怕这支箭!
她的武道天赋和悟性在元十三限之上。
嫁衣神功给她的内功打下的根基,在五绝神功的辅助下愈发趋于融会贯通。
她的刀法与武功步步走在前辈的肩上却也有了一条自己的武道之路。
在昆仑山中与在金钱帮驻地的城外两次进入的物我两忘的境地,让她在眼中只有那支射出的伤心小箭的时候,更加轻描淡写地让自己仿佛消融在了天地之间。
只有这一把刀!
这把从罗汉掌中坠落,拖拽着灿金色尾翎一般,通体又泛着流碧色的刀,以一道让人好像捕捉到了移动轨迹,又好像从未看清过它的玄妙之处的清光,直击那只无形小箭的箭端。
箭与刀撞在了一处。
准确的说是那无形的箭光与先蜃楼刀一步的刀风交手在了一处。
刀好像卡入了箭中,箭又好像已经突破了刀光——
然而事实上这两招看似寻常的招数无声地扭结在了一处,又骤然化作铺天盖地对峙的气浪,将本以为已经退得足够远了的青龙和方应看等人又掀飞了出去。
叶棋五从未见过自己的师父遇上这样的劲敌,如果他的对手是诸葛神侯,叶棋五还不会如此惊诧,可对方分明就只是神通侯麾下的一个小姑娘。
张铁树却知道时年实在是个本事人。
当年还不能算是武功登峰造极,已经有了搅动风云的本事,更遑论是这虽然看起来失忆却已比当年强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样子。
他反应得比叶棋五快,自然也就更快地收住了脚,脚下一撑便如流光疾电朝着叶棋五扑了过来。
时年先前留意到过的他那只手指格外粗短甚至几乎与肉拳缩在一处的手掌,在此时便以阴毒狠辣的无指掌的掌力击中了叶棋五仓促之间甩出的棋子纵横。
黑白子的碎屑在月光之下让人几乎分不清何处是黑何处是白,只能看到一道道被锤子一般的掌风分毫不差地将这些碎屑朝着叶棋五迎头罩回。
而回去的速度竟然丝毫也不比棋子抛出的时候差到哪里去。
藏在黑白残影之间的铁拳却已经穿过了棋子帘幕,撞入了叶棋五的怀中,眼看着就能直捣心房,在他的胸膛上打出一个窟窿。
一道指风抢在叶棋五中拳之前发出,挡住了张铁树的拳头。
那是白愁飞的惊神指中的惊蛰一招,也是他最常用的一招。
但在他救援叶棋五的时候,血河神剑也朝着他迎头挥下。
方应看的剑!
元十三限根本无暇分神去看弟子那边的情况,他如何不知道,在连番失去先机的局面下,方巨侠的这位义子带着的人手,会对他的弟子造成的威胁有多大,但他面前的对手比那些人加在一起还要难缠得多。
在第一道伤心小箭与对方的刀相互消抵于无形的时候,那在夜色中也不掩其锋芒的刀光已经连番发动。
不是一把而是四把!
大凡是武器分出去的功夫,总归是要分薄一点威力的,这话元十三限没什么发言权,他那位无法修炼内功,只能以破气神功修炼相思刀剑的师兄却显然很有心得体会。
即便寻常人遇到这样的招数往往容易手忙脚乱,他当年却足可以以一力破除这一对兵刃。
但现在这以四把一套的蜃楼刀发出的连环刀光,却带着股信手拈来的轻松,让他几乎以为每一把刀都是一个人,每一片刀光中都藏着一个无形的操纵者。
这些不够绚烂甚至近乎平实的刀光化作了一道罗网,将他困锁在了中间。
箭鸣似哭的伤心小箭在他的手臂之弩中流光尽出,却全部陷入了泥淖之中。
他才惊觉自己错了!
他本以为对方刚出现之时那种状态是因为忘记了前事,正因为山字经中有一段能辅助人想起记忆,这才找上门来。
可她此刻,清风明月不及她的眸光坚定而清冽,蜃楼刀光化作的疾雨疾风中,人化作的那一把刀,才是真正的迫人杀招。
她在抢占交锋之中的势。
元十三限从伤心小箭中领悟出的势剑,用在了他的一线杖上,这种引动的势比之文雪岸这种要更上一层楼,他也一直以自己的这番领悟为傲,可现在刀芒交织之中威势已经在无声无言之中朝着他压制了过来。
这又如何不让他心神惊动!
可他旋即又意识到,他能将滞涩古怪的山字经修炼通顺,不明之处也自解到明,又为何要畏惧这样一个小辈,无非是将不能也变成能而已!
刀锋交叠,不见绚烂只见杀机的囚牢之中,元十三限运转起了忍辱神功。
这功法的名字古怪,却用途极多。
而现在他用的是其中的缩丈成寸。
时年的刀捉摸不定,元十三限很清楚,这是因为对方的刀已然过了要靠着刀风刀芒杀人的地步,也早过了凭借着抢攻来切入对方薄弱处的环节。
他看到的刀未必就是真刀,飞刀流转短刀挥击之中,他要躲开对方的招式还击,就必须先乱了轨迹。
缩丈成寸,与扩寸成丈之中,这个已经不年轻,几乎将自己东山再起的希望都寄托在今日行动之中的老人,身影在足下错乱的脚步之中变得模糊,也几乎在同时,他发出了一支箭。
这不再是一支寻常的箭。
让他上手就动用自己的气箭而非是箭囊之中的箭,都已经是元十三限极其少见的举动,更何况是在此时。
他短暂地挣脱出了刀芒囚牢的瞬间,在那双始终维持着一种仿佛是抗争的力道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破釜沉舟之意。
弓依然是曲张手臂形成的一把人弓,箭却是一支血肉之箭。
那是他自己的手指。
谁都不会想到还能有这招来对敌,他视诸葛神侯为自己平生最大的对手,却也知道倘若连面前的这个小姑娘都无法解决,那他便要折在这里了,又何谈重新在京城里得到地位,堂而皇之地在所有人面前以伤心小箭击败惊艳一枪。
所以他也不在乎牺牲,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便好了。
血肉之箭有形,更像是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红芒之中。
刀光铺就的屏障拦不住那道迸溅而出的红色血箭,也拦不住那只手指化作的箭。
这支箭仿佛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时年的左右辗转腾挪间,那支灵动的箭始终锁定着她的位置,就好像不吞吃到对方的血肉,将自己丢掉的部分在对方身上找补回来便绝不认输一般。
现在紧张的换成方应看而不是元十三限的弟子了。
他倒是猜到时年的本事应当能快速对元十三限造成压制,却没想到这压制得重了,直接逼出了元十三限搏命的打法。
但他是无法前去救援的,他此时已发现,自己的那个对手,和元十三限的其他弟子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