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悬腕提笔,开始在空白宣纸上画那对老人的人像,又在另一张宣纸上画下晏倾。她撕下这些纸,将眉眼唇鼻一一对照。
而无论是那个爹,还是那个娘,都和晏倾的眉眼长相不同,没有相似处。
常年的生病甚至压制了晏倾的风采。他减了风采的眉眼都与他父母完全不同,难道他像的不是他父母,而是叔叔伯伯姑姑之类的?
徐清圆怔怔看着画像中的苍白憔悴、一脸病容的青年。
她重新另起一纸,重新为自己的新婚夫君画像。她的手微微发抖,她踟蹰徘徊,却仍不愿意糊里糊涂地这样过下去。
新作的画与原先那幅被她撕掉眉眼的画不同,徐清圆长睫颤颤,想象着——
如果他没有生病,他应该是什么模样。
如同他有一些精神,他的眉眼弧度应该上扬一些。
病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人生的沉重负担会扭曲一个人的面相。而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么晏倾,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徐清圆笔尖颤抖,闭目又抬目:
他的眉毛应该又浓又长,飞斜入鬓,像远山一样;他的眼睛应该更清澈一些,更明亮一些;他的鼻梁再挺拔一下,唇瓣嫣红一些;面颊不那么瘦,挂上一些肉,线条更温润一些……
一位风采极佳、灼灼如玉的神仙公子,跃然纸上。
狼毫画下最后一道,徐清圆手指颤抖,狼毫跌落,摔在地上。而她顾不上看笔,只盯着自己画像上的男子。
如果有旧日南国王宫中见过太子羡的人出现,如果徐固出现,他们都会为之震惊:这正应该是那位少年太子长大后的模样。
朗朗如海上明珠,皎皎生辉,光华璀璨。
徐清圆慢慢钻下桌,将脏了的狼毫捡回来。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心中默默想着一些事:
府中的账簿不对,很多账都说不清,她不敢细查,怕查下去晏倾回答不了她;
蜀州科举案中,原永为什么非要杀晏倾,晏倾为什么要独身去找原永,晏郎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带任何一个侍卫,就去找原永;
晏郎君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么宠爱她,呵护她。
他分明惧怕他人碰触,分明避所有人如蛇蝎,为什么独独对她不一样。他对她格外有耐心,如果屏除那几分爱意,是不是有其他缘故?
他像在隐瞒什么,可又没有完全隐瞒。他担忧一些事的发生,但他又不是真的怕那些事的发生。他想要瞒住她一些事,但他对她的愧疚,又导致很多事他瞒得没有那么严实。
他也许一直隐隐期待着、等待着她的告别。
徐清圆额上渗汗,眸中光华闪烁。她发着抖,犹豫着,终是沉下心,开始做新的画。
她开始画旧朝南国的皇帝、皇后。
她少年时见过一次旧国帝后,是在御花园中碰到的。她爹很快找来,将她带走,她没有与那对帝后说过几句话。但是她被拉拽着带走时,她的记忆因为徐固之后对她乱跑的训斥,而深刻无比。
她大约……记得帝后的长相。
徐清圆画完这两张人像,又颤着手将纸张撕开,如之前那样,把眉眼唇鼻都撕出来。撕出来的眉眼被她轻轻地放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晏倾那幅完整的画像上。
皇帝面相不对的,就用皇后的;皇后不对的,就用皇帝的。
终于,画像完美重叠,与放在最下方的那张神仙公子的画作完全一致。
徐清圆呆呆望着,屈膝将自己抱住。
六月天雷声突然轰鸣一声,她在雷声中打个战栗,将自己更紧地埋入椅圈中,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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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下了暴雨,晏倾让风若去书房送伞,接徐清圆回来用午膳。
兰时回他们,说女郎出了门,去参加下午的筵席,请郎君不必等女郎。兰时回完这样的消息,就急匆匆撑伞,跟着徐清圆一同上了马车。
可是下了暴雨,何必这样着急去赏花宴?那花海赏得成吗?
风若为此不悦,晏倾却温和劝说:“她年纪小些,爱热闹些,又是第一次收到这种邀请,无论紧张还是开怀,你都不要说她。”
风若吃味:“她都十九了,还‘年纪小’呢?!寻常女郎都当娘了吧?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过。”
晏倾哄他:“我对你不好吗?寻常侍卫像你这么大,恐怕不能和郎君同席,还抢郎君面前的糕点吃吧?”
风若一噎。
他脸一红,强声:“反正你又不吃,剩下多可惜,不如给我当茶点。我很容易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倾莞尔,将桌上大半菜推给他。风若狼吞虎咽的时候,晏倾侧头看外面的雷阵雨,隐隐有些不安,他将这看做是自己对徐清圆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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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没有影响女郎们开宴的心情。
徐清圆第一次进她们的圈子,得到了贵族女郎们的围观。暮明姝明日就要成亲,今日却还来参宴,带徐清圆逛了一圈。
暮明姝观察,徐清圆目中忧郁,弱柳扶风,落落寡言,与昔日有些不同。暮明姝没顾得上问徐清圆婚后生活如何,徐清圆倒与宴上的其他女郎们聊上。
若是可能,徐清圆可以长袖善舞。
她言辞温婉,说话柔和,相貌又好,这样的女郎,不会在席上被排挤。
暮明姝侧耳聆听,听徐清圆在和女郎们说她的新婚夫君晏倾——
“原来夫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郎,我倒从未听他说过。”
“是么,原来你们都认识夫君。他以前在长安城中,这样有名啊。”
女郎们怀着各种心情,或嫉妒或羡慕,和徐清圆分享起她没见过的晏倾。她有目的地探究晏倾的过往,而从女郎们的说辞中,她看到的是一位明润温秀、郎艳独绝的晏清雨。
在韦浮出现之前,没人说什么“长安双璧”,长安城女郎们趋之若鹜的,只有一个晏清雨。
虽没有高贵出身,但一言一行不比贵族郎君多年沉浸的修养差,甚至更胜一筹。但他不卖弄,很低调,除了每年六月固定的那次赏花宴,他不参加任何民间宴席。
他不出现在女郎们面前,长安女郎们却都想嫁他。
长安女郎们不缺家世不缺钱财,不用为家族去联姻的话,她们更喜欢晏郎君这样的人物。她们多么羡慕徐清圆可以嫁给晏倾。
徐清圆微微笑着,接受众人各怀心思的询问。
六月这场雨很大,她与暮明姝目光对上的时候,蓦地想到了去年六月,樊川芙蓉园中紫藤花树洞中的相依。
那时候,晏倾与她一同坐在树洞中看雨。
树洞中,刻着一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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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小了,吃醉酒的徐清圆面颊绯红,摇晃若柳,被兰时吃力地扶上马车。
回到了晏府,兰时正要撑伞,徐清圆又躲开她,跌跌撞撞地从车中跳下,径自淋着雨回府。
“娘子,娘子……”兰时撑着伞在院中追她。
徐清圆模糊的:“我有些热,我要吃酒。”
兰时拉住她的手,将伞塞入她手中,哄她道:“你不能吃酒了,我给你端点醒酒汤,你在这边不要乱走,等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