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最近不太平静。
科举刺杀未平,真相尚未查出,百姓中开始流传一种“行诏筹”。
这种“行诏筹”,是指民众用禾杆或木筹作为传讯工具,在长安里巷阡陌间奔走,传递消息。人们看到消息,口上不说,拿过木筹,自发传给下一人。
这种隐晦的传讯方式,一般发生在王道不存、天下转衰的王朝末期。据不可靠传闻,南国末期的长安街坊间,就出现过这种行诏筹。
一者说太子羡将往甘州;一者说南国将亡。
而今这种“行诏筹”出现在大魏街头,竟过了半月之久,朝廷才震惊地发现民间这种近乎邪叛的举措。但这种“行诏筹”很难查出源头所在,百姓争口不言,朝廷也判断不出到底有多少百姓参与了这种事。最令人头痛的,是这一次“行诏筹”的内容,与林相有关——
一者说林相受贿,任意摆弄科考,科考及第者,非世家子弟不出,非林相所授意不出。朝廷是林相的一言堂;
一者四处散发林承早年抛妻弃子之事,津津乐道讲述王灵若母子在甘州所受的不平待遇,借此说林相与自己的爱女林雨若之间的龃龉。既然林承早有抛妻弃子的先例,这一次的林雨若身死之事,难说不是林雨若碍了林承的眼,林承的又一次发疯举动。
林承在民间多少年都是圣人临世的形象,一朝被人如此诋毁。朝堂百官私下嘀咕,不敢发声。以致满街巷都是这种传闻,传闻终于传到林家——
"一派胡言!”
林承初闻这些胡言乱语的传说,气得血热头晕,一下子跌倒在座,半晌缓不过神。
向他通报此事的刑部官员忧心忡忡:“相公,民间到处这样说,下官听到这种传闻满心震惊,这分明是有人构陷相公……但这等拙劣手段,真的以为能威胁相公?朝廷办案是要看证据,民间百姓却借着口舌四处宣扬朝廷包庇相公……”
林承手撑着额头,青筋微跳。
他喃喃自语:“靠民愤来反逼中枢吗?”
实则为了避嫌,自科举那边出事和林雨若身亡,林承除了被大理寺传唤,皆闭门不出。但因他是一国之相,大理寺与刑部查案没有进展之时,民间便会怀疑大理寺与刑部有意包庇林相。
百姓不是不记得林承圣人的荣光,只是圣人落马,看起来更加现实。
这位汇报此事的刑部官员偷看林相脸色:“下官发觉此事,立即召集人马,没收那‘行诏筹’。但长安百姓数百万,因陛下多年的放纵,人们对于这种事向来感兴趣,下官也说不准这声音会如何发展……另外,下官不得不说,此事理应是京兆府职责所在,难道韦府君竟没有向相公汇报此事吗?”
林承嘴角唇纹深重。
说起韦浮,林承微微眯眸,想到了那日在大理寺接受审问出来时,见到的韦浮。
韦浮依然是翩翩君子风采,眸中噙笑,使人如沐春风,说出的话却与温暖没什么关系:“林女郎若真是自尽,不是被你们逼的吗?想她消失的人应该不是我,看不惯她天真单纯的人,是你们才对啊。”
那时候烈日炎炎,徐清圆立在廊角,韦浮站在花圃旁,林承负手立在月洞门前。
他们形成微妙的三足格局。
韦浮颜色清淡的总是噙着笑的眼睛,与林承对视一瞬。
林承想,从那时起,他的这位学生,就将与他的离心摆在明面上了吧。
林承事后几次召见韦浮,韦浮皆不见。林承不清楚韦浮是因林雨若之事迁怒于他们,还是韦浮知道些什么……总是发生这样的事,林承做什么都被天下人盯着,他不得不停了各种动作。
林承冷笑:“我威胁大理寺……呵,如今最希望查清真相还人清白的,就是我了吧?但是……众口铄金,民心难撼,即使你们查出真相公示天下,百姓们会相信吗?有些声音的流出,谣言比真相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经营多年的贤名,终会因此而毁。
刑部官员讷讷不敢答。
林承闭目思量,传他抛妻弃子之事,谁最在意呢?
他心中一动,问管事:“林斯年呢?”
管事拱手:“出事后,林郎君与其他人一样不得进出林府。林郎君眼下应该在他院中休息。”
林承垂目思量。
刑部官员咳嗽一声。
林承抬目。
刑部官员支吾:“相公,下官想问个准信,那个考生行刺吏部侍郎,说您受贿之事……”
林承淡漠:“怎么,连你也怀疑本官?”
刑部官员连忙说不敢。
林承:“本官从未受贿,从未操纵科考,从未授意谁入朝,谁不入朝……本官一身清白,没什么不能为人道的。尔等想如何查就如何查……”
刑部官员赔笑:“自然!只是如今声势压不住,恐怕相公府上也要被搜查……”
管事在旁怒:“你们胆敢搜相公府宅!”
刑部官员瑟缩不敢吭气,他看到林承目中浮起一丝严厉隐怒,紧绷十分。然后很快,林承眼中的那怒意便被另一重焦虑压下,林承保持着沉默。
连刑部官员这样的自己人,都不相信他。世间所谓无不空穴来风,盖如此时。
书房一时静极。
极度静谧中,他们听到外面张皇呼声,听到长陵公主怒气冲冲直奔书房而来:
“林承呢!叫他出来……我们若若是不是他杀的?外面到处都是这种声音……”
书房中人面面相觑。
他们看到林承平静的:“拦住她,别让她进来。”
他不想应对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不想用漫无边际的谩骂与互相指责来在此危急关头消磨时间。长陵公主根本不明白林相所面临的处境,她为女儿讨要一个清白,却连源头都找不对。
外面的人果然拦住了公主,将哭哭啼啼的公主关押了起来。
但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外面有侍卫敲门,紧张不堪:“相公,林女郎的尸体,找到了……”
林承一愣,猛地抬头,身子晃了一晃。刑部官员等人看着他,他们在这位相公眼神中看到短暂的空白,一瞬的苍老。林女郎尸骨不存时,他们尚抱有希望;林女郎的尸骨若是找到了……
林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不合时宜的,他呆呆立在原地,想到的是自己那个菜市场的噩梦,那个鸡在晌午打鸣,他拿着刀站在血泊中,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清……
刑部官员有些可怜这位相公。纵是叱咤风云,那也是年轻时候的意气。而今的林承,不过是一个中道痛失爱女的半百老人。
但是,他不得不提醒相公:“林女郎的尸体若是找到了,死因会查得更快。为了林女郎,相公恐怕不得不开放林府,让大理寺与刑部来此搜查证据了……但是相公放心,臣一定努力挡在大理寺之前,任何证据,必然要先到刑部。”
林承这一次竟然没有拒绝。
他默默颔首:“辛苦了。”
刑部官员不敢揽功,拱手低头:“当务之急,相公还是查一查,是谁针对相公布的局,对方目的到底是什么。如相公所说,相公一身清白,无惧任何诋毁,那对方此局便实在奇怪……恕下官看不懂。”
林承不语。
是啊。
他按兵不动,不也是看不懂此局目的吗?他知道满朝文武都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将他的私德当做谈资,暗中猜测他做过什么,或者想用他女儿的死做什么文章。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但何止百姓,连陛下恐都在犹疑。
可是……敌人是谁呢?
敌人的这步棋,用意何在呢?
林承在朝上的敌人不算多,大半朝堂都在世家掌控中。即使世家内部有些龃龉,但世家牵一发动全身,谁人会那么大胆……而世家之外……
林承睁开眼,目光幽静。
他想到了徐清圆,想到了韦浮。
他问:“徐清圆在做什么?可与韦浮有过私密接触?”
管事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只答:“女科已停,徐女郎除了配合大理寺查案,便只闭门不出。至于韦郎君,应当是正常办公吧……相公需要查一查吗?”
看不清敌人与目的皆让林承焦躁。
他点头。
林承:“着重监视徐清圆、韦江河。稍有异动,立即向我汇报。还有,‘行诏筹’的事,务必严查。到底是谁行此恶毒诋毁之事,若无源头,朝廷威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