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时,他甚至克服自己的病,站在皇城邻近民间最近的宫墙上,戴着面具接受了百姓的叩拜。我与你、露珠儿在熙攘人群中看着他。我看他那样洁净,看他如鹤临渊。黄昏已至,我后悔万分。
“你当时在甘州,必然感应到了什么,你提出与我和离。我生气又伤心,与你赌气之下,签了那和离书……清无,你是真的头也不回,可我签完便后悔。你去了甘州,太子羡也去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我虽是文弱无用之徒,但好在自己有个大儒的身份,说不定能有什么用。
“要么救你,要么救太子羡。我真的想救你们两个。南蛮人找上我,要拿太子羡的性命换你一命。他们生擒了你,我不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实在没办法,甘州到处都是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南蛮探子找上我,说我是最可能做成这件事的人。
“徐家在这时候,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只要我杀了太子羡,他们就帮我与南蛮交涉,帮我救出你。清无,至此,我做了一个露珠儿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的事……我丧心病狂,神智昏昏,心痛煎熬之下,竟要用她去替代太子羡。
“一国不能没有殿下,南国不能失去太子羡,我也不能失去你……”
徐固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喑哑。他喘不上气,整个身子战栗发抖。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看不到回路,找不到前路。
他迷离中,隐隐约约看到年少的女儿坐在窗下,他每日从宫中讲学回来,都能看到她映在雪窗上的倩影。
那小小的露珠儿,总在装模作样。
他不在家时,她玩字谜,拆琴弦,扑蝴蝶,在宫中御花园中玩蜗牛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一下午,整个御花园中都是她的笑声。
他在家时,她立刻把书端出来,坐得笔直,拿着那笔糊弄圣贤的笔迹洋洋得意,自觉自己才高八斗,拿着自己拙劣的见识批评这个,嫌弃那个……
画面最后定格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大火。
他的露珠儿被他关在屋中,拍着窗哭:“爹,爹!救命,救命!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泪如雨下,浑身失力。失去女儿的可能让他眼前发黑,他开始知道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女儿的可能,但那火势那么大,他的理智和情感拔河,他快要跟着她一起被烧死在那场火中。
他想他确实应该一辈子愧对于太子羡,一辈子感恩于太子羡。
是太子羡冲入火海,将徐清圆救出,把昏迷的女儿好好地还给他。
是太子羡意识到他若是不死,还会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他坦然地走向了自己的宿命,走入棺椁,将自己埋葬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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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固想他是最没用的那个人。
他早早知道“行归于周”。
可他既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学生,也没救得了自己的妻子。
南国灭了,魏国建立。他迷惑于大魏似乎并不是“行归于周”想要的国都,但他精神疲惫,他已经怕极了这种权势之间冷血的碾压和算计,怕极了这种权势下世人皆蝼蚁的无力。
他带着女儿归隐,一心教女儿。
直到龙成四年,左明用他孙女小腰的笔迹告诉徐固,南蛮要把卫清无当俘虏送给大魏,屈辱要埋葬,秘密要盖土,所有痕迹都要消失了……
怀璧之罪,怀璧之罪。
那让徐固念了许多年、困了他一辈子的太子羡,那让徐固爱了一辈子、最终救不了的卫清无……都不应该有这样潦草的结局。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遗忘。
他们不应该被无声地倾轧,不应该只是一个他人塑造的英雄,他人口中很厉害却到底死了的女将军。
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世人应该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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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清无:“……所以你叛出大魏,并不是为了找我。你与我在沙漠中相遇只是巧合,你真正想去的是南蛮,你要把世家和南蛮的勾结挖出来,要让世人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叛国者。”
徐固气息更微,近乎呢喃:“不错。”
他在沙漠中偶遇卫清无,惊喜若狂,却在同时满心酸楚。卫清无失去记忆,他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那夜,卫清无昏睡过去,他百感交集:如她这样武力高强的人,在他一个陌生人身边睡得那样实,大约真的累急了。
也许卫清无对他真的不设防吧。
即使她失去记忆,即使她已经不认识他是谁……他在黑夜中掀开她的衣领,查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时,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她清醒了,一定会推开他这个登徒浪子。
但她重新闭上眼睡去了。
他手落在她颈下密密麻麻的伤口上,心痛欲死。他在那一夜,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无憾了。
他将毕生所学教给了露珠儿,即使他不在,露珠儿也应过好这一生。露珠儿在云州隐居最好,若是露珠儿去了长安……他希望皇帝是个明君,皇帝能看出他的拳拳之心,长安人能善待他的女儿。
不都说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么?
第一大儒的女儿,长安百姓会爱惜,会保护,会好好待露珠儿吧?
他背着叛国罪离开,但他身上的罪名,左明总有一日会帮他洗清。卫清无浑浑噩噩地流浪,但她那般武艺,她总会回去大魏。露珠儿那么聪明,只要露珠儿见到卫清无,露珠儿一定可以与这个失去记忆的卫清无相认。
卫清无不缺武功,露珠儿不缺智慧,她们都可以过好这一生。
而他深入南蛮,与莫遮王周旋。他发现南蛮人根本不知道南蛮王族与大魏世家私下勾结的事,甚至南蛮的那些王子都对此一无所知。天历二十一年甘州开战的原因,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只有莫遮王知道。
只有莫遮王藏起了所有秘密。
如莫遮这样雄才大略的英雄,他与大魏世家的私下交易,他一定会保留证据。徐固要对付的,始终只有莫遮王一人。
在甘州观音案后,在大魏公主来到南蛮和亲后,在莫遮得到了他想要的南蛮文字……徐固终于找到了动手的机会。
他这一辈子,就杀过那么一次人。
他在心里,为那一次谋杀,已经琢磨演练了许多年。
他杀了莫遮,从莫遮那里拿到了世家与他协商的名单,拿到了写满了大魏文字的卷轴。
他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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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摇落,罡风更烈,天却更加高远不可望。
卫清无拥抱着徐固,茫茫地听着这一切。她在失忆的这些时间,有猜测过让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她知道徐固一定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出来……这就是他去南蛮的真正原因。
徐固说完那么长的话,很久没有力气。
他缓了许久,撑着那口气,从自己怀中,找出沾满了血迹的羊皮卷轴。他到了强弩之末,声音努力地抬高,变促,发着抖把这个卷轴交到卫清无手中:
“这是他们与南蛮做交易时,给莫遮的保证。他们留了心眼,没有写出自己的真实姓氏,都是用暗号替代。但是、但是……字迹岂能遮掩!写了一辈子的字,能骗的了谁!
“我已经花力气,把我知道的人的字迹对了上去,把名字誊在了另一张卷轴上……还有些我不知道是谁的字迹,这就需要其他大儒、学士去对比。我们女儿、露珠儿……也能完成这样的事。
“清无,你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太子羡,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大魏皇帝!‘行归于周’针对的并不只是一个太子羡,是整个皇权……如果大魏从来就不是他们期待的王朝,那么世家的阴谋就从未停止,他们蛰伏于地下,他们一直在等着颠覆一切的机会!”
用力说完最后的遗言,徐固的手腕垂下去,那偶尔动一下的脉搏都停了。
卫清无僵坐着。
她喃声:“徐固?”
她再重复:“徐固?”
她意识到什么,一掌拍在他胸膛上,另一手抓住他手腕,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她做着这些的时候,盯着身下脸色苍白、感觉不到气息的男人……那迟钝的、封印的情感,倏忽如洪潮,向她席卷而来。
她一下子痛得浑身战栗,头脑欲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