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摇头,起身拿走了卧房里两卷倭国语书册,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又看了看陆言允,“叫村民们知晓村子里出现了刺客,不太好,容易乱心,等天黑透了,再把他运出去当倭贼埋了罢。”
月辉下的人一身简衣素服,却难掩光华,她本不该隐匿于黑暗,注定了不会是寻常人的一生。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崔漾笑了笑,“暂时不会走,至少把西陵山、西漳山六里墙建起来再回京,建起陵漳关,是比东平郡更为坚固的山堑关隘,说不好可保背后十六县不再受倭贼侵扰。”
说罢,见青年眉间带起淡淡的愉悦,知晓与此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便也不费神,直接下了令,“你过来坐下。”
自说破女帝的身份后,两人之间也并无礼数。
陆言允第一次听她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尚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在石桌旁坐下,“以后你的安全怎么办,对方有兵么。”
青年神色极不自在,俊面却已泛出微红,崔漾失笑,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亲吻他,“一年前我召见过宿琮,半月前宿琮来陆家村,我与他见过一面,宿琮已上交了虎符。”
陆言允僵硬地坐着,平复呼吸,任由她给与所求,直至院门口传来一声惊痛的质问。
“陛下,你在做什么——”
来人声音张扬又悦耳,崔漾些微错愣,回头时,只见院门口立着两名男子,一人容颜曜目,一人一袭青衣如岩崖青松,二人皆是风尘仆仆。
沈平和王铮。
沈平手底下有宗门,游侠遍布天下,又武艺高超,能这么快找到她不稀奇。
王铮去了西域,久不见,却似乎消瘦了一大截,那双眼眸落在她身上,似乎隔着千重山水。
崔漾松开陆言允,“重遮,你怎么来了。”
她似乎还好,伤似乎是好了,沈平视线落在石桌旁那青年身上,见对方容色虽不是多出色,在这村子里却也少有的英俊清臞,加之通身的书生气,是她自小会喜欢的类别,心里刺痛又恼火,“我们辛辛苦苦的找你,你非但不送讯息给我们,反而隐藏起行迹,在这里寻花问柳,你——”
已过去了半年之久,担心挂怀,思念,无数个夜里都叫他难以入眠,吃睡不好,知晓她有可能在这里,欣喜若狂,听司马庚说,她最喜欢最信任的人是王铮,寻了王铮一道来,本是心痛她住这样的破院子,却见她搂着那青年,额,脸,唇,吻得珍重。
何曾这样吻过他,那时中了那般性烈的药,若非他开口求,未必会吻他。
王铮拾阶而下,视线自她面容上滑过,落在她胸腹间,温言问,“你还好么?伤好了没有,我给陈林老先生去了信,过几日他便到了。”
崔漾眉间漾起些暖意,点点头,“不必挂心。”
沈平一看便知她武功没有了,知晓她练武有多勤勉,为上乘的武功,吃了不少经脉寸断的苦,现在却散得一干二净。
热流涌进眼眶,几乎叫他八尺男儿落下泪来,沈平别开眼,再看向那男子时,心中的气痛便散了不少,若是她觉得有人陪伴再侧高兴些,陪便也陪罢。
两名男子,一人容颜已是言语无法形容的耀眼夺目,一人渊渟岳峙,沉稳有度,五官眉眼竟与她有一分相似,两人立于院中,几与日月争辉。
院子门口站着随行而来的邻里们,这时皆是呆呆看着院中的三人,陆言允垂眸,遮住眼底泛起的波澜,起身走到院门口,给大家问礼,惊醒了呆站着的人。
众人都忍不住小声惊叹,却也不敢议论,恋恋不舍地告辞了。
陆言允关了院门,去烧水泡茶。
沈平坐下来,想与她把脉。
崔漾不让,避开了,淡淡道,“不用。”
沈平聪明之极,心中怒痛,质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你才肯相信我!我如果会害你,叫我天打雷劈,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知道他只怕早已知晓她失了武功,掩藏也无用,崔漾便将手腕递给他了。
洛拾遗体内的内劲是沈平渡给他的,也许沈平有心,也许无意,但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开口问了,叫自己一手栽培的暗卫钳制住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说也罢。
沈平手指搭上那脉搏,只觉得虚浮无力,知她是九死一生,勉强捡回了一条命,看她清减的容颜,以及身上与半年前不太一样,又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的陌生,一时心痛如刀绞。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等医好你的武学根基,我把内劲渡给你。”
王铮听闻她失了武功,亦苍白了神色,武学是她自保的根基,如果不能再学武……
崔漾已过了爬不起来的阶段,现下已无大碍,见沈平眼底尽力也收不回去的水渍,觉着自己刻薄苛刻了不少,给他递了块帕子,温言道,“我没事了,已经有医治的办法了,慢慢养罢,安心。”
王铮看向这简陋却温馨的小院,问道,“阿漾,以后想过这样平淡的生活么?”
崔漾摇头,“不想。”
王铮听罢,清俊的眉目间带起些无奈的笑意,挂着的心放下不少,若她说想留在这里种田,倒要真正叫人担心了。
沈平坐了片刻,开口道,“崔冕有悔过之心,劝阻之意,可饶过他一命,崔呈虽然竭力研习你给他的心法,但进益有限,绝不是我的对手,我去杀了崔呈崔灈,给你报仇。”
王铮眼底闪过寒意,声音沉静,“最好是让他父子二人暴病身亡,在你回京之前,回了上京城,倒不好动他二人。”
毕竟弑父杀兄,无论哪一个君王,背上这样的名头,便是遗臭万年的暴君昏君了。
便是有证据,弑父杀兄,年长日久,也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王铮知她最是重情,因着要给家人复仇,才从曲江水里活着出来,对崔家人,不可谓不是全心全意,这时见她不肯叫沈平动手,心中虽有隐痛,却还是温声劝道,“他二人丧心病狂,对你下杀手,此后若收到你还活着的消息,定也不会手下留情,必然要置你于之死地,陛下,切莫心软,留下后患。”
陆言允坐在屋里,手里拿着竹简,半响却也未有翻动,三人言谈虽只有只言片语,却也叫他心痛难当,难怪中秋节难忍,竟是连清醒着也不肯……
崔漾抬了茶盏,浅饮一口,问了朝中的情形。
王铮见她不愿意再谈崔呈父子的事,知她心伤难愈,虽知情况紧急,也不忍再劝,捡着朝里的要事说了,“徐令此人行事谨慎,为人谦恭,从不以国父自居,只是崔呈一旦起了要登位的心思,朝中徐氏一党都会从中作梗,崔呈与他仇深似海,两人在朝中斗法,剪除异己,海关传来倭寇侵袭的急报,二人为拉拢人心,积极出兵,只不过都防着对方趁京中防备空虚谋朝篡位,一人一半,已经南下抵御倭寇,只是战力松散,比不上宿琮手下的精兵。”
“是要立刻回京,还是待在这里。”
崔漾接过沈平递来的折扇,在手里展开。
是她原来的那一柄,只不过扇骨尾端坏掉的机关被他修好了,除了牦牛针外,连已经断掉的天蚕丝绳也换了新的,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
除了扇骨末尾多出来的一行字,嘉平与月,地久天长。
崔漾看了沈平一眼。
沈平不料她一眼便看出了不同,霎时面带绯红,别开眼,又转回了视线,搁在膝盖上的手收紧,她不会扔了罢。
有字并不影响折扇的牢固,崔漾便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只把玩着扇骨,漫不经心道,“既然打了倭贼,自然是要打赢,听说倭岛人不足两百万,此番是岛内地动,闹了饥荒,登岸二十万,且都是身体康健强壮的成年男性,对方抱着要抢占长江以南以做粮仓窝点的决心,倘若叫它有来无回,其国人青壮年一死三分之一,国力大殇,将来百十年,再无还手之力。”
王铮微怔,知晓她必定是学了倭国语,起了要将这二十万倭贼骸骨留下的心思,心中轻叹,“你都已经计划好了,我看你组建的这支女军,比当初麒麟军还用心些,两千人,半数都受过你的指点,等她们立了战功,出现在世人面前,定然又是一阵哗然。”
当初麒麟军起家,也不过两千人众,崔漾笑了笑,“你在西域怎么样,失踪了快两年,朕以为三十岁以前,还见不到你了。”
他一双手玉白如玉,手背上清淡的青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唯有腕间一段红痕蜿蜒显眼,沈平出手如电,握住他手腕,发现是一种不影响心脉,没有解药却会抑制寿数的毒,几乎顷刻便明白了,这是阿漾下的。
若非是阿漾下的,以她的医毒术,应该早就给王铮解了。
为什么要给王铮下毒,自然是为了控制。
如此阿漾便信任王铮!
沈平堪堪才压住脱口而出想要毒药的话,俊面微红地轻咳一声,松开王铮的手,“游侠中也不乏女子,我请她们来教授军中女子的武学,这样你可以多休息一下。”
方才家里着火,邻居们已经把陆母陆伯父送回来了,崔漾取了笔,写了一卷经书,递给沈平,“家中有位长辈伯母瘫痪在床,我治了一半,需要辅以内劲,方才好得快些,你的内力纯正,研习这卷心法,可医治她淤堵的经脉,劳烦你了,有什么要求你自管说,朕能做到的,必然应允。”
他还能有什么要求,且她住在这里,这家人必定是得她信任的,沈平接过来,他于武学一道上天赋异禀,几乎看一遍,已了解了其中精要,“明日便给陆伯母治。”
崔漾道了谢,陆言允在屋子里听了,高兴之余,不免又看了这名满身侠气张狂曜目的男子一眼,心道男子的眼泪同女子的眼泪一般,在女帝这里,同样有效力,寻常村里的姑娘若有急事落泪,虽未必能得她耐心安慰,再难再麻烦的事也必定是解决好了,这男子方才落了一回泪,她待他的态度便有了些许不同。
若非亲近之人,她不会出言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