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大段大段的沉默。
日光正好,明晃晃的金灿之色将桌面上的纸张晃得更白,画面上的人物鲜活,仿佛更添一层亮色。
这场无声的惊诧,好像持续了很久,但好像也不过短短几息。
慕蒙也有些恍惚,脑中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直到她听见路照辛的声音第一个响起:
“嗯……天族之事,总归有蒙蒙这个天族公主在此,在下就不多掺和了。蒙蒙,我先告辞。”
他说完眉眼含笑,十分得体地做了个揖,直接转身回房间了。
紧接着,月流天也掩饰般地抚了抚衣襟,一向风流神采的眉目流露出几分正色,“鬼王大人说的不错,蒙蒙,若还有需要我帮忙之处你尽管开口,现下我便也先回避了。”
月流天丢下这一句,便也行礼后退几步回了客房。
这两人心思通透又善解人意,场面话说的漂亮,走的更是干脆。
慕蒙对他们两人的离去心中十分有数,刚才他们的目光都落在画中那个最为俊美无俦的男子身上,大家都看得出这是天帝年轻时的模样——这件事情既然牵扯到天帝,无论情况具体如何,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不愿意看见她为难,便自发回避,选择隔绝这秘辛。
当然他们却不知道,实际上这张脸并非天帝真正的容颜,而慕清衡父亲的模样。
一时间,在场之人只剩下慕蒙、遮青、逢息雪,还有刚刚放下画笔的虞笙。
逢息雪并没有回避,毕竟虞笙在这里,他哪里舍得转身离去。再说一来他本就是局外之人,又并非鬼界或妖族的高官,不存在避嫌一说;二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当日他在天仓境是一起听了的,甚至他曾经就在上届魔尊麾下效力,所以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遮青大概也差不多。
不过,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画作之上,久久挪不开眼,甚至神色有些古怪。
慕蒙注意到了,却没太往心里去,想来遮青应该是想到了当时在天仓境听来的那些事吧。
虞笙搁下笔很久,见大家一直都不说话,神色有些浅浅的不安,小声地问慕蒙:“蒙蒙姐姐,我是不是画错了什么……”
“这倒不是,你画的很好,”慕蒙伸出手,在画中人的模样上一一抚过,“笙笙,你现在跟我们说说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见了什么,又是谁伤害了你?”
说完,慕蒙略一思索,为了虞笙叙述方便,依次指着画上的人向她介绍道:“这个人叫慕歌川,是三人中的大哥,这人叫慕辞月,排行老二,这个人叫……”
她看了眼遮青。
遮青亦看向她,薄唇微启,最终只缓缓的点了下头。
慕蒙便说下去,“此人排行第三,叫慕归城。笙笙,你说的时候便直接说他们的名字便是。”
虞笙都记下了,望着自己画上的三个人,声音清甜娓娓道来:“那日我见到他们三人是在一处悬崖上,那处悬崖地势很高,西边是一片枯木林,林中有不少怪石,南面是陡坡,东面……东面没有注意看。”
枯木林,怪石,陡坡,悬崖向北。虞笙初生在玢左十三州,这个地界有这几样关键信息的悬崖根本不做他想。
慕蒙不着痕迹地与逢息雪对视一眼——无尽崖,人界划属的无尽崖。
虞笙继续道:“当时我在崖边树丛中,看见他们三人似乎起了争执,”她低头看画,按照慕蒙刚才介绍的名字,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当时隐在枯林中,看见这位行二的暮辞月跪在地上一直道歉,神色十分内疚悔恨。因为他声泪俱下十分激动,所以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楚,他说他是失手杀了父亲,并一直为此解释。但是,他的大哥和三弟神色十分严肃,无论他怎样说都不为所动。”
慕辞月?
他……杀了父亲?
在楼氏父女的叙述中,慕辞月胸怀坦荡,仁义无双,是一个正直的翩翩君子,就算是失手杀人吧……可他能对养父动手么?
慕蒙有些疑惑,低声问道:“笙笙,你确定是慕辞月?”
虞笙很笃定,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确定,他的容貌实在出挑,在三位兄弟中,远远胜过其他二人,我不会记混的。”
这倒也是,慕蒙点点头,目光温和地鼓励她继续说。
“后来,大哥慕歌川从怀中拿出了一样诏书,并痛斥慕辞月巧言善辩,并非如他所说那般过失杀人,而是蓄意已久。他鬼迷心窍,为夺位不惜谋害父亲的性命。后来他的声音就低沉许多,我没有太听清……大概是他不屑于帝位之尊,若二弟直言他大可让位于他,但却没想到他如此心狠手辣等话。”
“那位三弟慕归程,想是极为疾恶如仇之人,骂的比大哥重多了。总之他们二人都不听慕辞月的求饶,定要将他绳之以法,交由……由九天审判。”
虞笙的声音清软甜美,但听在慕蒙耳中,不亚于炸开一声声惊雷——她的意思是,当年先帝真正传位之人是慕歌川,是她的父亲,而暮辞月出于嫉恨之心,便将先帝杀害并……篡改了诏书。
而他们起争执的地方,偏偏又在无尽崖,慕蒙隐隐有些猜到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果然,虞笙叹了口气,声音中有些不忍:“接着,大哥和三弟就拿出了一捆漆黑的铁索要绑了慕辞月,但是慕辞月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凭空幻化出一把利剑,趁两人不备直直捅进大哥心脏之中,三弟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帮忙,慕辞月又是全力一掌,直接将他打下了悬崖。”
慕蒙有些不可置信:“慕辞月暴起杀人,可那两人应当灵力不弱啊,他们难道没反抗吗?”
虞笙神色有些黯然:“他们两人虽然嘴上的话说的重,但神色中仍有余情,应当没有想到慕辞月杀心如此坚决,下手又毫不留情吧。”
“然后……然后慕辞月又对着他大哥心脏连捅了数剑,接着将他也丢下了悬崖。”
慕蒙听得浑身发冷,这件事太过毛骨悚然:一时之间慕歌川与慕辞月善恶陡转,她百般茫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遮青的手——遮青强大而温暖,碰到他自己便能汲取些许力量,听完这个残忍的真相。
然而慕蒙甫一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远远比自己的还要冰冷刺骨。
——仿佛是死人一般毫无生气,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点的温度,甚至冰冷中生出源源不断的绝望之感。
慕蒙不知他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也无暇关切,只能用力握紧遮青的指尖。
逢息雪见虞笙停顿了良久,便知接下来的事情于她而言是噩梦,更是明白她为何会遭到毒手,霎那间眸心涌现疼惜与怜爱,低声说:“不用怕,他再也不可能伤害你了。”
虞笙对他感激地笑了笑,定一定神继续说道:“当看见慕辞月捅了他大哥第一剑时,我便在地上捡起了一片枯叶,应是施了什么法术,将接下来的画面都记在那枯叶上面。此人行事心狠歹毒,我担心那两人冤屈身死永无昭雪之日,所以才想着定要打听出他们的宗族将此事告知,但是……”
但是什么,已经不必再说了。所有人都明白——虞笙一只小花妖,亲眼看见了慕辞月行凶杀人的画面,她虽力量弱小却正义凛然,想为那两人讨回公道。但她却不知道对手有多强大,妄动了妖术,即便她再小心,慕辞月第一时间未曾发觉,怎么可能一直不发觉?
逢息雪几乎想要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但还是咬牙忍耐下来,漆黑的眼眸极阴暗,沉眸寒光彻骨,想必如果慕辞月还在世,他必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一解心中之恨。
虞笙想了想,又望着慕蒙认真说道:“不过,蒙蒙姐姐,虽然暮辞月重重打了我一掌,但也不能完全说他就是下诅咒的凶手,此事我自己也要负一些责任的。”
此话怎讲?慕蒙忙问道:“为什么?”
“我当时吐了很多血,应当转眼便活不成了,但我似乎对自己施展了什么法术——只感觉混混沌沌,魂魄被抽离在外,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出自己并未咽气,而慕辞月以为我死了,并未多查看便走了。但……之后的事情我就再不知道了。”
慕蒙目光流露出心疼之色,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
随即,她看向逢息雪,沉声道:“是应天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