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绝色姿容

秋日的掖庭,连朱红的宫墙都透着灰败和萧索,每逢雨季,青石板地都泛着股浓重的霉湿气。

阮安的双手浸在冰寒彻骨的水中,原本白皙如柔荑的纤纤玉手,如今却遍及着老茧冻疮,不堪入目。

可这双饱经沧桑双手的主人,却不觉疼痛,甚而已经对冰水的寒意感到麻木,阮安的眼睛已看不大清,目及之处竟是大片大片的模糊重影。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这双眼睛,离瞎了也不远了。

“怦——”地一声。

阮安身前的木桶不知被什么人踢碎,带着脏污的水花溅了她一身,随后耳畔蓦地传来一道尖刻刺耳的辱骂声:“你个老贱人!这地界是你能待的吗?还不快给老娘滚远点!”

阮安面无表情地起身,一声未吭,似是对着这些辱骂早已习以为常,她辨着那水桶的重影,将它端了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贱东西!丑八怪!我看着你那张都是疤的脸便觉得晦气!”

掖庭里的掌事姑姑不停地在辱骂她,阮安背逆着日光,待寻了处别的地界继续涣衣,不禁眯了眯眼眸,自嘲一笑:“呵,老东西……”

她的嗓音带着老者的沙哑浑浊,字字都仿若透着深井之底的枯败气息。

又有谁知,她今年的年岁不过三十,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

六年前,她以为霍平枭在边疆战死,便带着稚子入京,想让他认祖归宗。

那时她刚在长安落脚,还未过所,在街巷打听铺子时,遇见了贺家的庶女,想帮她治愈痘疮。

儿子阮羲那时才三岁多,孩童的身量长得很快,她从嘉州带来的那些衣物都已变短,于是阮安在那日去完熟药局后,便带着儿子去了家专卖锻料的铺子,准备给他再制几身新衣。

未曾想刚一进店,便来了几名神情不善的女郎,她和阮羲穿着简陋,一看便不是长安本土人士,而是从外地入京,四处求过所的人。

阮安和阮羲在嘉州生活时,街坊邻里都很热情友善,那里的民风也很淳朴,她从未见过如此拜高踩低的人,她们上来就对着她和儿子漫骂羞辱。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即将入主东宫的准太子妃——李淑颖。

李淑颖相貌美丽,待人友善亲切,帮她们母子解了围,阮安当时就对这个世家贵女产生了好感。

却不知,这一切,都是李淑颖设下的圈套。

她记得当日李淑颖就邀请她去了李府,让她给她母亲看病,其实李淑颖做此举,只是为了检验她的医术到底几何。

那日李淑颖神态凄楚地同她哭诉:“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希望能有个像乳娘周妈妈那样的人陪在我的身边。”

李淑颖热情殷切地握住了她的手,邀请她去东宫做女官,还许她高额俸禄。

阮安觉得这条路子,也不失为她留在长安的最快途径。

却不知,当她答应了李淑颖的请求后,属于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阮嬷嬷,皇后娘娘找你,你快跟咱家走一趟。”

凤仪宫大太监的声音让阮安从思绪中走出,他说这话时,神情难掩厌恶。

西内苑的人最讨厌来掖庭,都觉得这地界最是污秽下贱。

阮安却是这掖庭里最特殊的存在,她既要在掖庭中做粗活,还要经常去西内苑供皇后李淑颖差使。

她从木桶前起身,不发一言地随着那大太监穿过长长的永巷,往西内苑遍及着华宇宫殿的内廷走去。

脑海中亦闪过李淑颖曾对她说过的话:“你知道吗,本宫最厌恶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你还在这儿道貌岸然个什么劲儿?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还在这儿守什么医德?本宫留你做事,不是让你在这儿治病救人的!”

阮安是医者,不可能听从李淑颖的毒计,去拿自己的医术害人,这些年她与李淑颖的关系,也仿若是两只被关在笼中,不断博弈的困兽。

她不肯拿医术害人,李淑颖也需要她的固颜方术,她还有顽固的梦魇和头疾,离不了她的医术。

原来一个人坏事做尽,也是睡不下的。

李淑颖起初恨她的倔强,先命人往她喉咙里灌了哑药,将她毒哑。

后来太子登基后,发现了阮安的真实容貌,差点将她轻薄,李淑颖及时阻拦,却更是恨极了她,那时她正与贵妃斗法,为了泄愤,李淑颖亲自拿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划伤了她的脸。

阮安受制于李淑颖不是因为惧怕她,而是因为阮羲的命被捏在她的手里,她为了保护孩子,只能继续帮她治病,也任由她让掖庭的妇人肆意侮辱她。

只是她身为医者,看着无数鲜活无辜的生命死在这腐败宫廷的尔虞我诈里,却只能选择见死不救。

这对于她而言,便如利刃扎心,比死都要难受。

永巷外隔着道宫墙,便是矗立着太极大殿的外朝,这时令正逢群臣下朝,红墙外的声音微有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