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今日入媚 戴月回 2336 字 5个月前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

隔壁家的收音机里,于淑珍的唱腔悠悠荡荡,少有革命歌曲这般甜腻,在1984年是人们心照不宣的那抹奶油,和静安区的音乐会、香山路的西饼屋一样。文革走了,上海是逐渐苏醒的女人。

陈净扣上白衬衣最顶上的纽,想了想,又解开,领口豁出一个小V,托住白皙的喉结,蛮舒畅,他对镜子端详自己,还是把那颗纽扣上了,整个人板板正正,挑不出半点错。

他拿起桌上的叶芝诗集,开门出去,这里是普陀区,曹杨新村,1950年仿苏联集体农庄式样盖了许多格子间,文化大革命时期,很多黑五类从市区的大洋房搬到这里,陈净家是其中之一。

今天他要到“那儿”去,“那儿”是哪儿?他不曾跟人说过,太多被时代剥夺了青春的人,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跃跃欲试。

去那儿要经过中山公园,法国梧桐绿影斑驳,他左绕右绕,过了桥后走上小山,小山样子戆,圆头圆脑,一条环形路九曲十八弯地朝上,据说是仿旧金山那条著名的九曲花园路。

路不长,鹅卵石硌他薄薄的皮鞋底,有点舒服,又有点羞耻,他插着兜走到坡顶,看到他的终点,“那儿”,一家叫“木卫三”的唱片店。

店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少男少女,音乐是他们的时尚,披头士、卡朋特兄妹、Boney M的迪斯科,他们如数家珍,陈净低头走进去,看到入口处椭圆桌上,摆着木卫三的水晶球模型。

米白、浅棕、咖啡黄交织,球体像水墨画,闪动稀碎的荧光,应该是镶嵌了螺钿贝母,做工精致非常。

“嗨。”有人站在陈净身后。

陈净回头,看清那人后,匆忙垂下眼皮,低声说:“嗨,我……”

李凌歌背光站在他面前,把银灰色头戴式耳机摘下来,低头靠近他嘴唇:“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陈净后退一步,稍微提高声音:“我说,木卫三很漂亮。”

“谢谢,我也觉得木卫三很漂亮,木星的七十九颗卫星中,它是最大的,比水星还大,是太阳系第九大行星,Ganymede。”

陈净低头微笑:“Ganymede.”

李凌歌说:“对,伽利略以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伽倪墨得斯(Ganymede)给木卫三命名,你,知道他?”

陈净的心怦怦快跳,他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十四岁时,我坐在家里的书架之间,看完了整套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巫山云雨,李煜南唐,红楼梦,金瓶梅……它们是我的欲望,塞满我的四肢五骸,敲断我的骨,你会发现片片红蝶漫天飞舞,然而此时我站在这儿,白衬衣是我的皮。他摇头说不知。

“凌歌哥,我们来白相啦,侬在聊什么呐?”两个女孩挽手走上来,像两束花卉鲜妍,这年头流行的确良布料,说话这个就穿的确良衫子,下面一条粉色考板裤。

“在聊伽倪墨得斯。”

“洋人啊?哪个国的?”

另一个女孩捂嘴笑了,眼望李凌歌,柔声为女伴解惑:“伽倪墨得斯,是希腊神话里,宙斯的情人。”她说完,自己就红了脸。的确良再好,终究是化纤品,她身穿布拉吉,蓝底绣小鸟的丝绸料子,样式简洁,懂的人自然懂,谁是上海真正的小家碧玉。

的确良女孩拿胳膊肘捣她:“敢说那两个字啦,不怕人家来逮你。”

去年十大元帅的孙子被枪毙,轰动全国,到处严打,以流氓罪逮捕了许多人,一时间人人顾忌男女大防。丝绸女孩道:“哪里,左不过是概括得笼统罢了,侬且听我娓娓道来,这伽倪墨得斯本是特洛伊的王子,脸蛋美,宙斯又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瞧上了他后,便化为一只鹰,将他叼上了奥林匹斯山,作自己的侍酒童。侬听听,这分明是旧社会的逼良为娼,哪里是男女……”

“要死了哦,竟然是两个男的,真有病啊,凌歌哥,你说是不是?”

陈净感觉心被踢了一脚,鼓起勇气抬眼看李凌歌,看到他笑着点一下头,问她们:“你们来我店里听什么?我请客。”

心骤然沉下去,陈净忽然感觉身上轻了,像这些年的猜测、彷徨、期待全部消失,原来他不是,他不可能爱自己。也难怪,自己算个什么,大资本家的后代,无家无业黑五类,而他生在军人之家,自幼受人尊敬,学业优异,兴趣广泛,轻松买下曾属于陈家的这一爿店,改名作木卫三。

丝绸女孩说:“想听听印象派,德彪西。”

李凌歌轻车熟路地从架子上抽下一张:“ 《Children's Corner》,尤其是第二首,Jimbo's Lullaby,富有哲思。”

“你呢?要听什么?”他看向陈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