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阿妹没有要,拿纸巾擦擦眼泪,“妈妈走了,这家店我不想开了,我怕伤心,平时还要照顾先生和宝宝,这个月底就准备转让了,你们要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我不想让她伤心,但她坚持要做,于是我又要了以前的老四样,清蒸鱼,狮子头,炒干丝,紫菜豆腐汤。我尝过第一口之后,罗阿妹问我味道还和以前一样吗?我点头,但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墙上挂着我穿军装的照片,是我曾联想到《千里江山图》那一幅,罗阿妹说这是隔壁卖云吞面的李阿婆送的,李阿婆前年就不干了,去养老院享清福,我身为区长,年轻时的照片挂在店里,可以帮忙招徕生意。
玻璃镜面已浮满灰尘,凌歌用拇指擦干净,注视照片上青春蓬勃的我,他笑了,“你几乎没有变过,特别是这双眼睛,骗人以为你很温柔,实际上你倔死了。”
临走前罗阿妹把照片送给我们,我许诺帮她尽快找到买主,回到车上电话联系覃奕,让他草拟任务书,下达给规划局,准备重新调研一口巷美食街的经营状况。
我不知道像罗阿姨和李阿婆这样的老人还有多少,老店陆续关闭,风味美食街是否需要转型,如果市场调节的能力有限,那就要政策来保驾护航。
“接下来去哪儿?”
“不知道诶。”
“要不要去看你妈妈?”
我犹豫片刻,说“好”。去舟杉道前先去买了两枝玫瑰,一白一红,凌歌问我喜欢哪枝,我想到了张爱玲的小说,红白玫瑰,是男人梦中的千古难题吧,我装出粗嗓子:“ Red or white ,that is the question.”
凌歌笑了,“我喜欢红玫瑰, 因为小王子爱上的玫瑰就是红的。”
“哈,情话满分啊凌先生,你油嘴滑舌的本事见长了。”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哎呦,别亲了,我正开车呢。”
路上空荡荡,前后左右都没有车辆行人,接近沙滩时才看到零星人影,上次卖我玻璃瓶的小姑娘也在,这次她向我们兜售海螺,“买几个吧先生,放到床边,晚上可以听见海的声音!”
结果我们当然是买了,一人拿着一个大海螺继续走,潮落时期,墓地附近干燥无声,我放下玫瑰,“妈妈,我把凌歌带来了,你看,他也长大了。”
“阿姨好。”凌歌向墓碑鞠躬,他从兜里掏出一包湿巾,我们蹲下来擦拭妈妈的墓碑,除掉黏在缝隙里的沙砾,海星,贝壳,阳光从云层中撕裂大口,倾射下洁白光柱,淡青色大理石的边缘流动一线晶莹,像疗养院里,妈妈面向雪山看景时的肩膀。
“妈妈,我过得很好,和凌歌在一起,我很开心。”
我们坐在墓碑前享受清风,绵厚云层的裂口延伸向这里,阳光下的沙银白泛光,凌歌揽住我肩膀,“我们给妈妈讲一个故事吧。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故事里必须带上妈妈,王子,玫瑰。”
“好啊。”
这个接龙故事十分美满,因为小王子不仅有妈妈,还获得了玫瑰的爱,他们在B612星球上观测宇宙,小王子负责研究,妈妈负责保养仪器,玫瑰负责整理数据和散发香气。
第123章 《失乐园》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们离开,我主动提出去看剧院表演,滨川国家剧院,自从不堪聂甹悠陈钟岳凌辱而跳海后,我从未想过还会再光顾这颗“大榴莲”,我以为我很怕,我以为这是我一生的阴影,但和凌歌走进去时,我平静得不可思议。
还是过去的装潢,棕木墙板,金色吊灯,前台接待温声细语,四点钟有一场舞蹈诗剧《梁祝》,我请客,买下最高价的二楼中央包厢位置。
盛大的欢喜和悲哀在我心上拉锯,我喜欢梁祝的小提琴协奏曲,胜过舞美和灯光,梁伯山和祝英台合舞时,大提琴与小提琴交相辉映,凌歌讲起一段往事:“我在麻省那会儿,去希伯来大学交流过,其实以色列的教授们过来更方便,但我们一群学生偏要过去,因为年轻,图刺激,只听说过中东叙利亚之战,没有实地经历过。”
我忍不住提高嗓音:“你真去了?”好在这是独立包厢,打扰不到其他人。
“对,到达特拉维夫的当晚,就遭遇了巴勒斯坦哈马斯的火箭弹袭击,以色列启动铁穹防御系统,当时天上全是霰光制造出的夕阳和烟花,很漂亮,街道上特别安静,因为犹太民族经历过太多苦难,国内常年战乱,全民皆兵,我们在一个餐馆吃饭,周围的人不慌不忙,照常用餐,老板放了一曲《梁祝》,我和另外一个中国学生放下餐具,听了很久,我问那个犹太人老板为什么放这支曲子,他说:‘因为很美’。那是我第一次听音乐听到流泪。”
晚十点回到家,我换上阮小芃送给我的“霁夜”长袍,拿一把折扇,给凌歌表演戏曲,他还从未见过我唱戏,我很久不开嗓、不练身段,早已生疏了,但是在他面前我无所顾忌,没什么心理包袱。他不因我有才而爱我。
“不到园林——怎知春风如许——”
唱出第一句念白,我竟不觉得生疏,反而格外清透,在这夜空之下,无月疏星,过去的动作水一般从我的躯体流出,我捻一个吐蕊指,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蔓绿绒的叶随风摇摆,在我手臂上印下婆娑暗影,玻璃门前一排白鹤芋盆栽叶已亭亭,无忧亦无惧,我踩在露台的木地板上,不走戏的程式,只论心迹所往,卧倒在凌歌面前,他抢在我之前,说了蝶衣的台词:“答应我,这辈子我们在一起,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