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今日入媚 戴月回 4107 字 5个月前

蒲甘的旅游季从十月开始,现在路上冷寂辽阔,热风卷地而来,本地人身穿笼基,头顶竹篦,斜着眼好奇地打量我,三下两下判断出我是穷鬼一个。

脚下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热风裹挟细腻黄土,大力滋润游人脸颊,我感觉自己像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怀揣一张满是针眼的老照片,去异乡寻找从未谋面的父亲。空气里弥荡热带独有的香和臭,香水薄荷叶子,卡斯提亚花和芸香树枝搭配出辛辣效果。

我走上开阔平原,视野里瞬间风起云涌,绿海无边无际,拍打天空尽头,不管是水稻还是罂粟,全部乳汁饱满,肆意奔腾,把妩媚绝伦的绿波倒映在明净天空。

风吹来,我闻见泥土的颜色、虫蛇的快活和紫花苜蓿的羞涩,我的心和脑自动给我播放了一首歌,其实不是歌,是《西京杂记》里的一段,某个晚上我和凌歌的床头读物,他低声念:“乐游苑自生玫瑰树,树下多苜蓿。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为怀风。”

苜蓿本是苜蓿,有了玫瑰的陪伴,才叫怀风。一对年轻男女相拥着迎面走来,看见我,很惊异,不仅给我指路,还送我一瓶水,他们看起来真是般配,眉梢与眼角之间,笑容与笑容之间,蕴含神秘引力,他们对视时像月球的正面和背面,镜子的外面和里面。

爱情这门艺术,我还没修炼成功,就已经江郎才尽。我祝福他们,但拒绝了他们的水。

走上苏拉玛尼塔附近的山顶,将这万塔圣地一览无余,远处寥寥几个热气球疲乏飞行,下方云蔚蒸腾,我再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无意义。过去的一年活在名为凌歌的框架里,时间被“快要见到他”和“就要与他告别”两条线整齐分割,如今已彻底失去他,时间重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海,无意义的时间里无意义的生活,一切终归于无意义,我不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来仰光,我在路上,这就够了。

傍晚时分,清蓝浅澈的天色自远方稠迭增浓,悉琅敏罗寺的轮廓呈现在眼前,形如沙漏下半部,承载了涓涓宝蓝沙滴,我走近蓝的腹地,偌大空间里只有一个深红袈裟的僧人,他是没戴眼镜的聂甹悠。

看到我时,他手中的佛珠掉了,我蹲下身替他捡起,站起来后和他对视。失去眼镜的遮挡,他的眼睛既没有高度近视的青蛙感,也没有得道后的清澈感,只是一双普通男人的眼睛,我很熟悉。

“给口水喝。”我说。

寺庙里有什么?有该有的一切,佛像,佛像,佛像,是我不认识的狰狞面目和滑亮金身,还有香烟缭绕,蒲团莲坐,佛经铺展,聂甹悠告诉我他皈依于西河门派,1872 年伊洛瓦底省欧坡市的欧甘翁达马拉长老带领弟子离开善法派自立门户,决定在拜佛时不应当向过去那样口念 “身业、语业、意业”,而要口念 “身门、语门、意门”。

我问为什么叫西河门派,他说耶基市附近有一条河,名为 “西河”,所以在耶基市,额庆羌市一带的门派僧侣称为 “西河门派” 。

他说话就像念经一样无趣,目光下视,看向任何地方,白蚁,脚趾或落叶,唯独不看我,我再次向他讨水,他走出去,很久以后回来,双手掬的浅浅水洼自指缝里淅淅滴落。

“你在开玩笑?”

“只有这个,从池塘舀来的,院子的泉眼干涸了,偶尔才出水。”

我们说话间那水已经流完了,在他的袈裟上留几缕紫红深印,他问我要不要吃瓜,吃果,门外有槟榔,芒果,还有硕大的青木瓜树,当我望过去时,一根枝杈恰好断裂,奶白汁液自断口涌出,慢而浓稠,形成柔软形状,如同分娩后的乳头。

我放肆欢笑,以孩童式的残忍天真问他,为何要留下这样情色的树?为何皈依佛门还不剃头?为何要穿价值万元的袈裟?为何突然之间就抛下一切来到仰光?听说来缅甸短暂修行是雅虎、微软、苹果等公司高管的时尚,难道你们有专门的俱乐部?

聂甹悠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我翻动他的桌面寻找充电器,发现一本黑塞的《悉达多》,十多年前曾读过,如今我一屁股坐到桌上,脚踩床沿,再次重温内容,我口渴且饥饿,疲惫而炎热,恰好对应书中“林中沙门”的状态。

身上只系一条遮羞布,每日只进食一次,身姿笔直,修习敛息屏气,遵从戒律,修习克己禅定,缄默地站在如火的骄阳下,缄默地立于漂泊大雨中,如此斋戒十五日、二十八日……便是沙门。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试试?我回答自己,好呀,试试。

聂甹悠问为什么?你疯了吗?我歪头思索片刻,发现一个还不错的理由:“四年前在赵钺家,我神经错乱,很久不剪头发,于是从那时开始蓄长发;现在我不吃不喝走了一天来找你,又累又渴,索性从此刻开始修行沙门。这叫顺势而为。”

我盘腿坐在空地上,闭眼冥想,刚开始的时候头晕眼花,斑斓彩片胡乱旋转,喉管里伸出干枯之手,自远古发来瘆人呼喊,久久回荡在天地间,水——水——水……

唯有凌歌能压制饥渴的痛苦,以毒攻毒,给我短暂平静,我终于能毫不退缩地直面他的离去,我恨他,我爱他,他黑亮的丹凤眼,他微凉的肌肤,他埋进我身体里时的炙热与强大,还有他离开我时的决然,这是最迷人的部分,我爱他的狠。

我想忘了他。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数万蝙蝠在脑海扇动黑翼,饥渴疯狂吞噬我的大脑,我用最后的意志力坚持,像企图用一层单薄的纱拢住沸腾的城市,要平静,要安宁,等我修成沙门,视世间万事万物为空,那便再没有什么能伤害我,凌歌算什么?我忘记他就像水融入一片水,完全不着痕迹,凌妍书算什么?李家算什么?权势算什么?唯物主义思想又算什么?科学不过是欲望的产物,正如色欲造出淫荡、权欲造出政治、食欲造出盛宴。

他为什么要去追求本已存在的东西,科学就在那里,不被创造,只被发现,他用理论做网,捕捉虚无的真理,用公式做衣,把真理填进字母笔画织成的窄瘦裤腿。

等我心无挂碍,臻于至善,我走到人群里、他面前,看他与芸芸众生无异,看芸芸众生与看叶下蝼蚁无异,当他呆呆看着我,喊我一声“小净”时,我的心是否还会一颤?我会不会前功尽弃,抖如筛糠,含恨跪倒在他面前,不,释迦摩尼的金掌屏护我双眼,佛祖引我学会“唵”,于是我说“唵”,我用慈悲的眼笼罩他的脸,我告诉他我已放下他,他身上更轻,不再背负一个世人绝望的爱。

他会流下眼泪,问我怎能留他一人在欲望的洪流,让他与他至爱的科学相互折磨。我说,所谓幸福,不过是一个暂时平稳的状态,让欲求与拥有达到微妙平衡,欲求高过拥有,便是追逐不舍;拥有高过欲求,便是厌倦颓靡,当你不再有欲求,你就一无所有,当你一无所有,世界将归顺于你,宇宙匍匐在你面前。

你大喊不对!你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科学是解放人类的崇高途径!我不说话,我要继续前行,我相信你的意义,我相信所有意义,新婚者要圆满后半生,革命家要解救国民,而你要去拯救地球。意义能够涉及到爱情、国家、宇宙,你问我意义有没有高低之分,我会说没有,就和蝼蚁、狗、人没有高低之分一样。

是的,我又陷入诡辩,我用思想困住了我自己,当我开口时,我已感到空虚,当我思索时,我已陷入迷惘。所有能够成形的语言都是片面的二维形式,所有能够成形的思想都是立体的三维形式,而不能成形的思想,宏大广阔,无边无际,无时无刻不笼罩在我之上,我欣喜若狂,欲要将其捕捉,但刚动念头它便残缺,刚启嘴唇它便彻底消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佛与道,走向同一个奇点。

于是我关闭大脑左半球颞叶上部,主管表达的Wernicke区,睁开眼,看见树在结它的果,月在放它的光,热流自泉眼里迸发,水柱周身的白雾旋转盛放,如玫瑰自花蕊处向上攀升,舒展成白练一条。寺院里所有的树在夜色里大声喧哗,点点灵光自叶片里散发,孔明灯撞翻檐角铁马,泠泠声碎,百转光回。蚊虫将嘴刺进我的毛孔,和我的心脏共享鲜红血液,砰,砰,砰,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我的眼耳鼻身意通透无疑。我被剥去了俗物制成的盔甲,我没有衣,没有皮,没有皮上附着的汗和泥,没有肉也没有血,只有一颗搏动的心,万事万物直达此地,好奇又悲悯地观察这颗小小红红的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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