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不大,飞落时静谧无声,像一点绒花。
这是上京城今年入冬以来降下的第一场初雪。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屋内的燎炉要多添些柴火罢了。
李含章走出北堂时,楼宏明与长刀卫还在外头站着。
他们个个身骨笔挺,好像浑然不知寒冷为何物。
相较于塞北,上京的冷确实渺不足道。
李含章没有多说,只到厨房去,请元宁夫人煮些热粥,又请元青叫众人一道来吃。
兴许是胃口不佳,她自己倒是未用早膳,径直返回了北堂,将烛台放归原处,又拾起案下被砸坏的玉锁、捧在掌中。
待到众人用膳完毕,李含章找到楼宏明。
她将玉锁交给他,请他寻个治玉的匠人、将这把玉锁修复如初,不必在乎价钱。
楼宏明颔首应下,当即遣人去办。
哪怕一句,他也不曾多问。
此后,李含章坐在中堂看书,直到傍晚才起身。
她用膳,浣发,沐浴,点妆,更衣,易了粉白金丝线绣袄裙,还裹了一件狐白裘。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时,楼宏明与长刀卫已撤出将军府。
府内点上灯笼,冬风拂过,光影便在府中不休地摇曳着。
黄火暖绒,中庭的石板路被映得发白。
李含章来到中堂前的石阶边。
她弯腰,铺好一卷妆花缎,就此坐上石阶。
发间的长簪似乎有些歪——李含章伸手扶了扶,继续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一会儿,马车滚轮的声音慢慢传来。
“咚咚。”
有人造访将军府。
李含章扬起下颌,示意元青先去应门、随后退下。
大门推开,锦衣华服的薛骁走入中庭,身后还跟着一名撑伞挡雪的侍从。
瞧见李含章的模样,薛骁神色满意,以纸扇叩掌道:“玉清,辛苦你费心准备。我包下了整个明月戏场,定不会挤皱你的裙袂。”
他向坐在石阶上的李含章伸出手:“来,走吧。”
李含章单手托腮,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常山侯。”她的声音很平静,“你往后不要再来了。”
薛骁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僵。
他环视四周,发现森严的长刀卫已被撤下,才道:“我不介意做你的情人。”
“圣人虽赐婚你与梁铮,却并未降旨不允你豢养面首。你是长公主,养些面首又如何?难道你的驸马还敢对此有意见?”
李含章凝眉,黛间细痕愈深。
薛骁又执着道:“你是金枝之躯,却屈尊降贵,终日窝在这寒酸破败的将军府中,疏食饮水,吃糠咽菜。既然我能救你,你何苦在此自甘沉沦?”
李含章自阶上起身,面颊被寒风吹得微红。
她望向薛骁,一字一顿:“本宫在这里过得很好。”
“将军府不寒酸,本宫睡得很安稳。张家楼的食点很好吃,最衬本宫的心意。”
飞雪落在鼻尖,被李含章随手搓去。
“本宫不需要情人,不需要面首,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她的身影娇小又轻盈,好似一树冬樱。
“本宫成婚了。本宫有驸马。本宫的驸马有名字,叫梁铮。”
薛骁听罢,沉默良久,收回了伸向李含章的手。
“就为了那个泥腿子?”他神色晦暗,“可他有什么好,哪一点更胜于我?”
“我一回上京就听说,玉清长公主的驸马胸无点墨、俗不可耐。我不敢妄断圣人的心思,可这样的男人哪里配得上你?”
薛骁眼中满是嫌恶与鄙夷:“我派人打听过了,北府军新兵入战一役,众兵卒吐得翻江倒海,独梁铮一人面不改色。”
“如他这等嗜杀如命的疯——”
“啪!”
响亮的巴掌甩上薛骁的右脸。
“放肆!”
李含章不顾手掌疼麻,怒瞪着一脸震惊的男人。
她疾声道:“大燕的骁将何时容你置喙!”
如薛骁这等髀里肉生之人,又清楚什么?
“你受先祖荫蔽、游历南洋时,无数将士正在塞北与犬戎厮杀。”
不过是凭借着一点听来的风言风语,就对梁铮妄下定论。
“你以为,是谁率军平定西北,护边疆平稳、百姓安宁?”
梁铮岂会是嗜杀如命的疯子。
这一路走来,她知道他背负着多沉的重量。
沉到她心口灼痛,沉到她怒火中烧。
李含章声色俱厉:“你既无作为,怎敢在本宫面前造次?”
薛骁被李含章的气势呵住,怔愣道:“玉清,我……”
“滚!”李含章拂袖,“再敢出现在将军府,本宫要你的狗命!”
薛骁带着随从落荒而逃。
见薛骁消失在视野中,李含章没再出声。
她竖起发颤的小指,小心地避开睑上的桃粉,以指尖点去零星的泪渍。
“长公主!”元青听到中庭的喧哗,自长廊快步走来,“出什么事了?”
“无事。”李含章挥挥手。
她坐回台阶上:“将府门开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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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铮策马行过长街,一路返回靖安坊。
周边景致如流水般走过。
纵是雪夜,上京城热闹如旧。
梁铮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楼宏明同他飞鸽传书,道是薛骁为李含章送来了不少南洋香料,还约她于今日戌时一同听戏,地点就在晋昌坊的月明戏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