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傅红雪又宿在了秋星的香闺里。
除了来到边城的第一天,傅红雪是宿在乌衣巷的最后一间屋子里,其余的时间,他都是在秋星的香闺里睡着的。时间总是一件让人觉得非常奇妙的事情……满打满算,他也只在边城度过了不到十日,可这短短的几日里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这短短几日的时间,竟已足够让他爱上一个人。
秋星窝在傅红雪的怀抱中,伸手去抓他漆黑的发,傅红雪仰躺在柔软如云朵的床榻之上,一只手紧紧的搂住秋星。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刀。
——他从来也没有放下过这柄刀的,即使在他昏迷过去的时候,这刀依然被他紧紧地握着,好似这已不是一把刀,而是傅红雪肢体的延伸一样。
秋星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
她问:“你为什么总是握着这刀呢?”
傅红雪也垂下眸来,和秋星一起看着自己握刀的那只手。
傅红雪道:“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刀,它要饮血,要饮仇人的血。”
秋星道:“可你为什么从不放开?”
傅红雪愣了一下。
从没有人问过他这问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回答,半晌,他才低声道:“……因为只有这把刀属于我。”
在十九年的人生里,除了这把刀,他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
或者说,母亲根本不曾允许他拥有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
……秋星也是母亲绝不会允许他拥有的。
他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来,像是两颗安静的星星,他垂眸看着秋星。
秋星的鼻尖有点微红,她漆黑柔软的头发有一点点卷曲的弧度,懒洋洋地贴在她的脸上,她缩成一团时,其实就是小小一只,傅红雪只要伸出双臂,就能很轻松的把她笼罩在自己的怀里。
秋星抬头,用那双猫一样的漂亮眼睛看着他,道:“难道你现在也觉得只有刀属于你?”
傅红雪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秋星立刻炸毛。
她瞪大双眼,几乎是不可置信般的瞪着傅红雪,而傅红雪则安静的垂着眸子,接受她的审视。
半晌,他才道:“我……我怕你离开。”
秋星一愣,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涩声道:“我只是一个……跛子、一个残废,你与我本是云泥之别,你为什么要喜欢我?想要我?”
先前,他躲避着秋星的热情,那是多么痛苦而甜蜜的时期,可当他下定决心接纳自己,下定决心要与秋星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爱情这种事是极其复杂的。
快乐和痛苦,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得到时有多么的快乐,失去时,痛苦就会以同样的力道回馈。
一个正常的人,应当明白感情乃是这世上非常珍贵、非常稀有的东西,或许有时你会得到它,但或许有时,它的离开就是不可控的。世间万物,都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即使有一天,真挚的感情已离开、爱人已经变心,那也只是万事万物的规律而已。
“永恒”难道不是人类自己给自己许下的谎言么?
可傅红雪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的前半生,实在是太过于孤苦、太过于绝望,他就好似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一样,嘴唇已干涸到开裂,身体已无力到在烈日骄阳之下爬行。
他太缺少爱了,所以得到一点点的时候,就已快乐到要发狂。
与此同时,那种有可能会失去爱人的不确定感也在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当他快乐与满足时,痛苦如影随形,他的心里将永远都有一个癫狂的人在呐喊着: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发誓你不会离开我好不好?
而他又已习惯在痛苦之中忍耐。
在他爱上秋星的那一刻,就已在无时无刻的忍受着这种不安感的鞭笞了。
他垂下眼眸,轻轻地道:“……我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从秋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角又开始泛红,他好像永远都处于那种委屈的、想哭的状态。
她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去触碰他的眼角。
傅红雪无力地闭上了眼,浓密的、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乖顺的接受她。
她嗔道:“你这傻小子,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傅红雪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他本来立刻是想要质问,可他又把那种质问的念头给强行压了下去……因为他很明白,如今这些问题,都只是他庸人自扰,何苦让她一起受罪?
但他还是没忍住,问道:“秋星,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他的声音甚至有点沙哑,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秋星一愣,陷入了沉思。
对啊,她究竟喜欢傅红雪的什么呢?
半晌,她都说不出话来,傅红雪闭着眼睛,连呼吸声都是抖的,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审判一样。
秋星最后道:“嗯……或许因为你是最好的?”
傅红雪一愣,睁开眼睛。
他看到秋星歪着头,大大圆圆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她的表情倒是很认真的,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傅红雪忍不住道:“……我是最好的?”
秋星点点头:“对啊。”
傅红雪古怪地道:“你竟说一个跛子……一个患了羊癫疯的人是最好的?”
他难道不是自卑的么?
他的跛脚、他的疯病,在他本就艰难的人生上雪上加霜,因为这些残疾,他忍受了十多年母亲失望的目光,那种目光就好似在对他说: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的?你为什么要出生?你根本不该出生、你根本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怎能不自卑?
可他又一定要把自己的伤口血淋淋的剖开给秋星看,好似是一只满身伤口的狗,正在露出它的肚皮来,求那个它所爱的人抚摸抚摸它。
秋星却很奇怪地道:“那你也是最好的呀,你说的这些,同你是最好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星是妖怪,人类的很多东西其实她都很一知半解的。
就好似傅红雪的癫痫,她知道那很痛苦,可是正因为傅红雪很痛苦,才给了小猫咪可乘之机,不是吗?
至于跛脚……拜托,他轻功很强诶,天生有限制的人,还能练成比健全的人还要强上十倍、百倍的轻功,难道不正证明了他拥有坚韧无比的意志、拥有绝伦的天赋么?
这哪里是缺点,这明明就都是优点呀!
傅红雪愣住。
他愣愣地看着秋星,她朝他笑,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绿色的眼睛亮闪闪的,满心满眼都是他,从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傅红雪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来那么苍白,她怎么会用这样好的眼神去盯着这样一个苍白的人呢?
他忽然理解了,秋星真的是一个小怪物,一个和正常人行事逻辑完全不一样的小怪物。
他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小怪物,或许才是绝配。
傅红雪忽然伸手,紧紧地搂住了秋星,他嘴唇翕动、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秋星、秋星、秋星……”
秋星就很亲昵地蹭蹭他。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来,道:“哦对了!”
傅红雪道:“嗯。”
秋星叫道:“最近有人送了一套很漂亮的衣裳给我,可翠浓却说这衣裳只能穿给你看的。”
傅红雪:“???”
他没懂。
他道:“什么衣裳是只能传给我看的?”
秋星扬唇一笑,道:“我换上给你瞧瞧嘛。”
傅红雪就道:“好。”
秋星一溜烟跑去换衣裳了。
……她总是这样充满神气的活力的,傅红雪看着她的衣袂,嘴角已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
很快,秋星就换好衣服出来了。
那是一套非常艳丽的衣裳,这年头,艳丽的衣裳是很难得的,因为那代表了非常复杂的染色技术,因此,漂亮的衣料总是自发达的江南地区来,所以在这贫瘠的边城,鲜少能见到这样鲜亮的衣裳。
但、这衣裳却不仅仅只是鲜亮而已。
这套衣裳的衣料实在是有些少,露出她大片大片奶白色的肌肤,珠圆玉润的手臂之上,挂着许多漂亮的首饰,大臂上还串着好几个金钏,她赤着脚,纤细的脚踝之上也锁着金环,随着她一步一步的动作,发出钗环碰撞时的那种清脆悦耳的声音。
傅红雪的眼睛忽然也已发直。
他直勾勾地盯着秋星,甚至已忘记了收一收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早已从狗变成了狼。
秋星却好似全无知觉的样子,她站在傅红雪面前转圈圈,转了好几圈之后才摇头晃脑的停下,歪着头道:“你瞧,是不是很好看?可为什么不能穿出去呢?我若把这身衣裳穿出去,全边城的人都要被我迷死啦!”
傅红雪仍死死地盯着秋星。
半晌,他才道:“……你若这样穿出去,全边城的人的确都会被你迷死。”
秋星脸上红扑扑的,朝着傅红雪笑:“我就说嘛,翠浓骗人!”
傅红雪的拳头忽然也已紧紧地攥住。
他忽然咬紧了牙关,脖颈侧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凸起来,好似费劲力气在忍耐,半晌,他忽然道:“可我不想叫你把全边城的人都迷死!”
秋星外头道:“嗯?为什么呀?”
傅红雪的双眼里几乎能冒出火来:“因为我根本不想叫别人来抢你!!”
他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自爱上了秋星之后,就对她生出了无尽病态的占有|欲,别人只要看她一眼,傅红雪就忍不住要砍了那人,秋星若是对别人笑一笑,他简直就已嫉妒得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