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恬觉得脑袋里还是有东西在漫灌,所有声音都像隔了层什么,听不真切,又确实在响动着。
“什么意思……”她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
傅建涛心里也不好受,他理解她的不可置信。他戒烟很久了,可这几天,他经常会习惯性地摸胸口那个惯常放烟的口袋。
他又下意识抬手摸烟,只摸到空落落的胸袋:“她从前两年开始不是总说胃疼,这两年没断过。年纪大了不好做胃镜,我带她做过一次钡餐,医生说没什么毛病,我就带她回去,以为没事了。这次不是中风了,医院多做了检查。也不知道查什么,查来查去,查到子宫去了,说是b超照到里面有个拳头大的肿块,没开出来,他们也不好说。但肝那边,也有几颗了。坏病,应该不离十了。”
傅斯恬安静地像不存在了一样。她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她觉得平静、又觉得茫然。
车子前进了十来米,她才再次出声:“还能手术吗?”
傅建涛好像也在走神,车速都慢了下了,“嗯?”了一声,车子又前进了好几米,才回答:“县医院让我们拿到市医院去,他们没办法。那个托你表姐夫找的熟人,看了片说太晚了,都到肝上了,这个年纪,动了手术到最后怕也是人财两空。你奶现在这个情况,下不下得来手术台还要两说。”
“那只能这样吗?”傅斯恬脑袋发钝。
傅建涛没说话。
十几秒以后,他突然在路边停了车,整个身子一动不动。疾驰而过的汽车声中,像幻听一样,傅斯恬听见他很哑很低地说:“是我没本事。”
他宽厚的肩膀有几不可觉的颤动。
傅斯恬从来没听过傅建涛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压抑得变了声。
她鼻子一下子酸了,真实的疼痛终于扎进了身体里,袭遍四肢百骸。她很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是,他又很快地动作了起来,攥着车把手要启动车子。
老旧的摩托车发出嘶哑的轰鸣,轮子却一动不动。傅建涛只好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摩托车的启动杆上,站起身,用力往下踹。起落、起落,一下又一下,他越踹越用力,越踹越无力,踹到气喘吁吁。
傅斯恬看着他笨拙又吃力的背影,跟着粗了鼻息,红了眼眶。
“算了,我们走过去吧。”他放弃了。
傅斯恬应:“好。”
她说不出其他什么话了。言语都太苍白了。
她看着前方通明的路灯,恍惚觉得他们像落进了世界的边缘。这个夜晚,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是彩色,只有他们,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灯光照不亮的黑白间。
一路沉默着,他们到了医院。电梯里,傅建涛叮嘱她:“先别和你奶说她的病,她不能再激动了。我和你婶打算过两天带着她的片去市里再看看。”
傅斯恬答应:“好。”
她收拾好心情,挂上乖巧的表情,来到老人的病房前。
病房是两人间,另一床病人不在,老人躺床上在看电视,王梅芬坐在折叠床上玩手机。
王梅芬先看到的傅斯恬,招呼她:“哟,回来啦,吃饭了没。”
傅斯恬轻声答:“还没有。”说着,她看向老人,边往里走边关心:“奶奶,你怎么样了?”
老人看起来瘦了许多,原本就高的颧骨更高了,眼窝陷了进去,面相越发尖刻了。但精神头却还不错,声音洪亮,用眼白睨她:“我以为等我死了你才会回来奔丧呢。”
傅斯恬脚步微顿,一下被刺得接不上话,心里因她重病而生出的几分温情与怜爱瞬间冷却。情绪,跌回了冷硬的现实。
“妈!”傅建涛从床底拖了张凳子出来给傅斯恬,不赞同地说,“孩子忙着考试呢,这不是一听说马上回来了。”
傅斯恬双手攥着裤腿,没有坐下,也没有辩解。
老人上下打量着她,想到了什么,缓和了些语气说:“坐吧,吃了吗?”
这个问题刚刚王梅芬已经问过了。傅斯恬又轻轻地摇了一次头。
老人也不是真的在意她的回答。她顺着自己的想法,把话说下去:“我没啥事,你叔说我过几天就好了,就能下地了,是一时血脉没通。这不?”她眼睛觑向床头挂着的输液袋,“通血管来着呢。”
傅斯恬看她毫不知情的模样,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她指甲掐着指腹,平常地接她话:“那就好。”
老人问:“听你叔说了吧,你爸爸快回来了。”
傅斯恬血液凝固住了。“嗯。”
“哎,总算,我这把老骨头,也撑到这时候了。”她先是欣慰,随即拉过傅斯恬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语重心长了起来:“你也这么大了,书读得比谁都多,我以前和你说的那些道理,你都记得吧?”
傅斯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硬忍住没从老人手下抽回手。明明是那样热那样干燥的指腹,傅斯恬却觉得,像被一条冰冷湿滑、吐着信子的的蛇压住了。
她敷衍地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