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恬打量着她,觉得也许是自己恶意了,老人分明并不是傅建涛所说的就要不行了的模样。她和上一次,甚至上两次,她骗她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太大差别。
她心彻底硬了。她忽然觉得一次次上当,一次次省吃俭用、抛下时懿回来看她的自己像个傻子,又觉得那个挺着肚子面皮垂皱成一团的生物像个怪物。
会这么冷血地这么想着的自己,也好像个怪物啊。
可她控制不住了,肚子好疼,胸口闷得像有什么要炸开了。
她站在床边,目光直直地看进老人的眼里,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说:“王则没在后面,我没坐他的车,自己回来的。”
老人眼睛一瞪,还没说话,傅建涛连忙打圆场说:“怎么回事,他没接到你吗?他说他开四轮过来,你会暖和点。啊,那可能是没碰到。”他给傅斯恬使眼色。
傅斯恬听得却是更漠然了。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没有阻止,他当逼她的帮凶。
如果,如果她是傅斯愉,如果她是他女儿,他也会这样吗?她从前一直很知道自己的位置的,从不自不量力地做这种比较的,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所有人都逼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样是人,为什么她就要忍受这一切?就算她做错过事,这么多年来,她悔过还不够诚心、还不足以得到宽恕吗?为什么她还要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连仅有的珍宝都要失去了。
她听见自己僵着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地撕开了一切伪装,说:“接到了,是我不坐他的车。”
“奶奶,我不仅不坐他的车,我以后也不会和他再见面,更不会和他结婚。我不会同意相亲,不会结婚,不会按照你的意愿过一生的。”
“你不要再有这种妄想了。”掷地有声,不留任何余地。
老人一瞬间往前挺起身子,怒目圆睁,像是想说什么,却捂着胸口,“呃呃”直叫,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傅建涛和保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场面兵荒马乱。
老人始终瞪着傅斯恬,浑身发颤却不忘发脾气,伸手扫落了桌上的一切物件,想要骂傅斯恬,却口齿含糊,只听得出怒意满满。
傅斯恬垂着眉眼,静静地与老人对视着。
傅建涛见她不像是要服软,怕她再说什么话刺激老人,呵斥傅斯恬:“你先出去。”
傅斯恬扭头看他,抿了抿唇,当真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了。
她也没走远,就走到门外了老人看不见的地方,垂着头,揪着肚子,靠墙站着。
傅斯愉从楼上下来,看到她的姿势,好笑问:“你干嘛,罚站哦?”
傅斯恬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再次低眸注视着地面。
傅斯愉第一次被她这样冷待,自觉热脸贴了冷屁股,皱起眉头想发脾气,却眼尖看到傅建涛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又连忙有眼色地缩回楼上了。
“你跟我出来。”傅建涛命令。
傅斯恬服从。
站在院子里,借着路灯投射出来的暗光,傅建涛看着眼前的女孩。
今晚的她很陌生。
这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乖戾的模样。即便是两年前寒假里的那一次因为要去约会而和老人发生的抗争,也不像今夜这般阴沉冷硬。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所有的精神气都像是被抽走了。
傅建涛心惊,按捺下心里因为两头为难,又心疼母亲又心疼孩子的躁意,关心她:“最近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傅斯恬不看他,很轻地说:“没有。”
“失恋了?”
傅斯恬还是说:“没有。”
她抗拒的态度让傅建涛无力,傅建涛从没有和这种状态下的傅斯恬沟通过。他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尽量心平气和地与傅斯恬沟通:“恬恬,何必呢?何必和倒计时着过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置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不舒服,你不想相亲,但是,看在她也没多少时间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了。她也没有恶意,她只是想用她的方法关心你,你体谅一下吧。就算是哄哄她也行,和那些人见一面服个软也没什么的,不是吗。不会再有几次的。”
傅斯恬终于抬头看他了。她看着他,眼神幽静,像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
“我也没有恶意。”她哑声说。“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建涛甚至觉得她的眼神有一点嘲讽。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情绪一下子也更不好了。
可他不是不心疼她的,他舍不得对她再发火了。他强压下火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傅斯恬不说话。
傅建涛头疼地按额头:“你现在有情绪,我们没办法沟通,你先回房冷静下,我也去冷静下。”
他烦躁地从衣兜里摸了根烟,最后看傅斯恬一眼,拧着眉头转身出院门。傅斯恬目送着他,泪水渐渐模糊视野。
她知道她让他伤心了、让他失望了,可是,她做错了吗?她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捂着肚子上楼,走出了一身的冷汗。绞痛中,她倒出了书包里的全部东西,找到了那一板藏着的止痛药。她干咽了两颗,在地板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疼痛终于稍稍缓过来了。
最里层的内衣裤都被汗打湿了,一阵一阵发冷。她蜷缩着抱起自己,还是冷。她挣扎着起身,拿了留在这里的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洗。
水流淌过脸颊、淌过全身,她仰头在稀薄的空气中喘息。
她还在想那个问题。
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小时候,她问过母亲:“为什么那些人那样对我们,你还要我还不要恨她们、不要和她们生气。”
母亲说:“因为她们也很可怜的。我们生她们的气,她们就会更可怜的。我们要做宽容、善良的人。宽容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这样的人,也会得到命运最公正的善待的。嗯,你听不懂是不是。没关系,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会是运气最好的人、会变成最幸福的人。”
她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也不想懂。她骨子里好像注定刻满了傅建泽卑劣的基因,没有办法完全消化母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她只觉得命运已经不公正了。她不明白,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她和母亲,为什么她们也要跟着受惩罚,要受到别人那样的唾骂和欺凌。她受不了,她没有母亲那样的善良和大度,她会憎恨那些伤害他们的人、讨厌他们、害怕他们……也羡慕他们。
她羡慕那些欺负她的小朋友,羡慕他们上课做游戏的时候总会被争着要,羡慕她们午休过家家的时候可以当公主当王子、而不是像她从来只会被强迫当牛做马给人骑、当大坏蛋、当小偷,被人拿着木剑扫帚追着打,羡慕他们可以拿到小红花,可以不被老师用看脏东西、大麻烦的眼神看待,羡慕他们有干净的住所、安稳的生活,不用害怕半夜三更有债主讨债撞门、一觉醒来,房门又被泼红漆了,所有街坊都对她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她受够了。
她不想。她不想一直当着过街老鼠,在阴沟里长大了。
所以,当她再一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地从幼儿园回到家里,母亲给她擦着药,更咽地问她:“来来,妈妈过两天带你去坐车车,顺便去看望奶奶好不好?奶奶家有好多好玩的新玩具、还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时她没有拒绝;所以,妈妈骗她“来来,你在奶奶这里等妈妈一会儿,妈妈去给你买个小蛋糕”时,她没有挽留。
她很多次在梦里哭天抢地地抱着妈妈的大腿让她不要走过的。
可现实是,那一年,她忍着泪,点了头,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妈妈以为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其实,过分恶劣的环境早已经让她比同龄所有的孩子都要早熟。她都知道的。她知道妈妈想让她过得更好,想要送走她了,所以离别的那个晚上,妈妈抱着她一直在哭;她也知道,妈妈去买蛋糕后不会回来了,所以,离开的时候,妈妈一步三回头,脸上全是不舍的泪。
她也舍不得妈妈的。可是,她实在过怕了从前的那种日子了。她太向往妈妈口中的那个新城市、向往可能拥有的新生活、好日子……
所以,她就那样无情无义、自私自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抛弃了她的母亲。
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从来都说,她没有妈妈,她妈妈抛弃了她,她妈妈不要她了。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她妈妈抛弃了她,是她抛弃了她妈妈,抛弃了那个把她当作人生所有希望、全世界最爱她、最无私为她的人。
所以,活该她受到了命运最公正的审判,让她为她的自私和无情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她落到了性情暴虐的老人手下。
她落到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
这是她咎由自取。
她认罪。
她开始忏悔、开始日日煎熬、夜夜后悔,她不敢睡、常常做噩梦、梦见母亲过得不好、梦见母亲骂她、讨厌她、不认她了,她总是从梦中哭醒,然后被打,被打后更后悔、更害怕、更思念母亲。
她开始盼着母亲回来找她、开始害怕这一辈子,她真的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可怎么办,她太弱小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看到奶奶、看到那些大人们总是很虔诚地烧香拜佛,祭拜神灵。于是,走投无路,她在又一个梦见母亲的夜里,赤脚跪在地板上,虔诚叩首。
她祈求神明、祈求命运宽恕她的罪过。她说她知道她错了。她后悔了。她再也不敢了。
她许诺,从今天开始,她会做一个最善良、最乖巧的好孩子。她会做一个好人的。
她求他们,有一天,把母亲还给她。
把好运还给她。
从那一天起,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所有早慧的心思,低眉顺眼、任打任骂、事事以人为先,与人为善。宽容、忍耐、善良,几乎成为了她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