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老头儿催促道:“有事儿说事儿,我还急着回去投胎呢。”

鬼差大人说了,得赶在天亮前回去,不然投胎名额可就没啦。

陆禧熔干张嘴,一时半刻,竟想不出有啥可说的来。

老头儿见不得他没出息的样儿,“瓜蛋儿啊,你说你咋这样了?”

陆禧熔茫然。

我咋样了?

这不挺好的吗。

“早年我跟你娘说,要葬到老家,你不听,白花那些冤枉钱。”说起这事儿,陆老头儿就气。

就那两块破大理石碑,两个破土坑,城里人怎么有脸要好几十万?!

那么些钱啊,都够多少孩子上学了?

陆禧熔不服气,“我有钱!”

“你有钱怎么不听我的?”陆老头儿猛地抬高声音,“我问你,我死了之后,让你继续资助孩子们上学,你捐了吗?”

陆禧熔语塞,支吾半天,“我当年也困难,不也是自己挣出来了吗?”

他能行,凭啥现在的小孩儿就不行?

陆老头儿气得够呛,指着他哆嗦半天。

“你啊你,抠死吧!

挣这么些钱,你一辈子花的完?都带到地下去?”

陆禧熔梗着脖子道:“还有你孙子孙女,钱哪有嫌多的!”

带到地下又怎么了?

我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陆老头儿气够呛,对牧鱼道:“替我狠狠揍他!”

翅膀硬了,敢不听话了。

牧鱼:“……大爷,我们这不包括这项业务。”

但师无疑看上去很有做义工的兴趣。

好不容易盼来的团圆日,爷俩刚见面就闹了个不痛快,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边生闷气。

牧鱼和师无疑抱着胳膊看戏,心道这生意不会黄了吧?

不行,牧鱼瞬间坚定起来:

魂儿我都给你叫来了,话也说了,哪怕你们爷儿俩扭打呢,也得等我拿了钱再走。

不然……

不然我就关门,放师无疑!

直到钟表时针滑到午夜11点的位置,陆老头儿才用力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疼钱,所以那些年你给我和你娘的,我们都攒起来了。一半留给孩子们,另一半,都捐了。”

他本想替儿子积德,可没想到下了地府后才知道,这种事只看意愿。

而且钱是陆禧熔明确给了陆老头儿的,那就是他的了。

又是他自己做主捐的,功德就只能算在陆老头儿本人身上。

陆禧熔一愣,忽然生气了,“我辛辛苦苦挣了钱,就是想让你们享福,给你们花的,你们这是干嘛?为难自己不说,传出去了,外人不得戳我脊梁骨,说我不孝顺啊?”

我给你们钱,你们不花,却给别人花?!

这是要气死我吗?

我到底在养谁?!

“瓜蛋儿啊,你咋还不明白!”陆老头儿恨铁不成钢道,“你够孝顺啦!那些年给我们盖的房、修的路,卖的衣裳吃食,乡里乡亲的,谁看了不羡慕,不夸你孝顺?”

见陆禧熔脸色稍缓,他才继续道:“你一辈子要强,咋就不明白,这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别人说啥?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想那么多。”

陆老头儿的个性像极了传统的刻板父亲形象:

笨拙,无用,沉记默而寡言。

陆禧熔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陆禧熔吸吸鼻子,突然觉得眼眶发胀,鼻梁发酸。

“你,你以前咋不说?”

陆老头儿瞪他,“我说,你听吗?”

陆禧熔:“……”

那倒是。

他当时就觉得自己可牛逼了,日天日地,觉得老家那一群人都没出息。

一辈子窝在那小破地方,连飞机都没坐过几次,目光短浅又粗鄙……

每次勉强回老家时,他都毫不推辞坐在首席,对着一群应该称呼为叔伯舅爷的长辈们指点江山,大放厥词。

哼,你们懂什么!

在他能养活自己后,甚至再看父亲母亲,也傲慢起来。

有时候回家,爹娘尝试着跟他聊天,他就很不耐烦:

“有什么可问的,说了你们也不懂!”

“哎呀那些都是骗人的,你们怎么连基本常识都没有?”

“手机操作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按这个键、这个键,哎呀不是那个,怎么还记不住?”

“妈,说了多少次了,你别做饭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重油重盐不健康,也不好吃……”

你们就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懂什么?

养了我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你们享大福了!

陆禧熔没有注意到,每次他这么一说,二老就讪讪的,无措的张着双臂,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不,或许他注意到了,但短暂的内疚过后,他就将之抛诸脑后,重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这是事实不是吗?

我这么说并没有错……

次数一多,两位老人就学乖了。

他们变得沉默,变得“乖巧”,不再拉着忙碌的儿子问东问西。

他们开始发呆,像两尊失去了目标的泥塑。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举步维艰,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出息的儿子。

而当唯一的儿子也嫌弃他们时,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孤寂和失落,像荒野中艰难支撑的两棵孤树。

于是,他们难得固执,强行回了老家。

老家好啊。

在老家,他们什么都懂。

现在回想起来,陆禧熔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喃喃道:“对不起,我想让你们享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

但他确实那么做了。

在陌生的城市打拼,真的太累了。

他的家世不好,长相也一般,也没有小说里写的奇遇……

什么都没有,能靠的只有自己。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疯狂陀螺,沿着刀尖拼命前进。

前方是未知,背后是万丈深渊。

只有回到家,关上门,才能觅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外面,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压力大到随时可能崩溃。

回到家……他就是天,就是地。

他可以肆意发泄,任意指摘。

我可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的顶梁柱,说几句硬话,怎么了?记

陆禧熔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狗屁的孝顺!

父母在时,你没跟他们说过一句知心话!

父母不在了,你弄那些豪华墓地、花圈,大办流水席给谁看?!

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所谓的面子!

“哎呀你你你!”陆老头儿没想到他狠起来连自己都打,心疼得了不得。

都肿了!

陆禧熔一抹脸,眼泪哗哗直流,“我知道错了,爸……”

可是晚了。

“你没错。”陆老头儿想摸摸他的头,手掌却直接穿了过去。

你没错。

你只想过得好一点,有什么错?

换做任何一个草根,都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你是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是我们骄傲的儿子啊。

“是爹妈没本事,帮不了你,”陆老头儿慈爱地看着他,“每次我跟你娘看见你累的那样,都心疼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你娘哭了多少回了呢……

可我们也不敢问,问了也不懂,又怕你烦……”

老两口经常对坐无言:

我们咋就这么没本事呢?

一点儿都帮不上娃。

他之所以资助那些贫困生,也是觉得,如果当初有好心人能这么拉一把瓜蛋儿,他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累了?

陆禧熔仰面躺在沙发上,胳膊盖住脸,快二百斤的大男人,哭得浑身发抖。

眼泪湿透了衣袖,顺着脸上的皱纹哗哗往下淌,往脖子里灌。

我好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