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之不解道:“那和亲之事也功在千秋,名在青史,这不是殊途同归么?”
龚致远摇头,“不一样……”说着又哭一声,脑门儿上青筋都崩起来,抓着温彦之袖子嚎啕道:“我就是哭它不一样!温兄,你说它为何就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齐昱双目开了丝缝睨过去,“龚致远,替朝廷和亲,你还嫌丢人怎的?”
“不——不是,可我和亲了,就没法奉养母亲了……功名也没了……”龚致远一边地哭,一边地抹泪,温彦之一来,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成仓的言语抖落出来,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哭得没了声音。
他说他当年临科前愈加苦读,便是因想小公子出身不凡,必是富贵人家,他要高中才可求娶。然高中之后六部吏事期满,他自报选考入了户部,京中高门富户的户单一道道看下来,但凡有年岁相仿的门户他都一道道寻了由头拜访过,四年了,京中富户门槛踏遍,并没有他的小公子。
绝望好似排山倒海。
他几乎就信了温彦之说他做梦的话,心里却又隐隐期盼那不是梦,一心只想往上升官,等做了侍郎,做了尚书,还能瞧见所有州府的户单,说不定小公子是个外乡人,这样他还能将小公子从外乡娶进京来,美满生活往眼前铺陈,寒夜里他抱着户部税单坐在炉子边上,这么想想都能笑出来。
他好似一只疾奔的羊,小公子变成垂在他前头的钓线果子,他一眼只能看见那果子,旁的什么都瞧不见,就这样,平章、寓录、主事,他一路卖力地升官上来,就这么拿小公子激着自己上进,六部中千余个日夜熬过,他是最最勤勉之人,终于被选中随驾南巡。
有时候想想,也许四年期过,当年的小公子貌美如花,早已嫁做人妇。
可他还是盼着,定能有重逢的一日。
也许只是为了重逢后能回头看看究竟和当年的自己拉开了多少,也许只是为了跟自己较劲,哪怕小公子已嫁做人妇,比量下,也要自己能配得上她。
他期盼着重逢,又害怕着重逢,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小公子是他一个梦,当他每日侍候母亲洗睡饭食,还悠悠跟母亲讲说,儿子以后就不止要伺候母亲啦,还要伺候媳妇儿呢。母亲眯着浑浊的眼笑,问他这媳妇儿在哪儿呢,那书生遇美人的故事讲了四年,母亲都听厌了。
今日才知道,原来那美人,是个公主,而他放下眼前那钓线的果子一看周遭——他自己呢?
他还是个寒门士子,六品小官的衣裳架在身上,院子小而破,母亲老了,根本离不开他。
他寒窗苦读十载,穷得一枚铜板掰成两瓣儿花,父兄早亡姐妹低嫁,如今一身皮肉皆是母亲锄田下地一耕一耙为他凿来的,立功建业皆是他自己老实用功一章一页为自己筹来的,他要将养母亲,他要接济姐妹,当年之所以能出现在那山坳里救了公主,也是因他为仕途平顺而必须去逢迎京中高门子弟一肚子酒肉吃喝得人事不省爬去僻静处吐,才会有那戏文里喜闻乐见的一出。
醉迷了眼时他看着山坳里月光下容貌妍丽姣姣的寿善公主,好似灰蒙到谷底的一生忽然照进一缕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