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哦了声,“你是个水晶心肝儿,那就说来听听。”
皇后也下了地,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哒哒作响。她走到南窗下,曲足方香几上供着鱼缸,缸里三尾小锦鲤首尾相连,围着几棵铜钱草转圈。她捻了一撮鱼食投进去,缓声道,“要说慧秀,我派她到你身边,也确实是对她寄了希望。那阵子你太忙,爷们儿家总干吊也不是个事儿,让她边上伺候着,你要是喜欢,开脸也近水楼台……”她掩饰着咳嗽了声,“我是为你身子着想,阴阳调和本就是应当,一个皇帝弄得出家人模样,何必呢!我往常没说,暗里也思量,你对素以太着迷,这样未必是好事。先头料理了贵妃和静嫔,可后宫还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你能瞧得出来吗?素以在明,别人在暗,架得住人惦念算计?惹了众怒终归不好,你是爱她,别到最后成了害她,那就背离了初衷了。”
皇帝哂笑道,“宫里不是有你么?你在,素以应该是安全的。”
是啊,男人管朝堂,她该管着紫禁城里几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还得替他照顾他的宠妾爱妃。万一有什么不周全,不必说,罪过全归她。是她没挑起担子,没尽到贤内助的职责。万岁爷一直以来真是太信得过她了,她听到这话,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皇后顺了顺气,“我虽有心护着她,终归不能把其他人都扔在一旁。宫里要一碗水端平,要不过分厚此薄彼。万岁爷是千古明君,朝中风云能运筹帷幄,怎么偏忘了后宫如庙堂的说法呢!”
没错,都在理。这样一位大节端正的皇后,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昆和台十几年潜心教养,果然调理出一位不同凡响的正宫娘娘。只是她不知道水满则溢的道理,过分拿教条说事,私底下却动小动作不断,这是贤后所为么?
皇帝回身看她,“荣寿走时把你供出来了,听得朕慌神。”
皇后一脸漠然,“他说我什么?我行端坐正,不怕人泼脏水。你我结发十年,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情愿相信底下奴才的话,我除了寒心也别无其他了。”
皇帝心里到底攒了怒气,是种憋闷的,没法发泄出来的无力感。皇后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把她指使荣寿阻隔养心殿和庆寿堂往来消息的事拿出来理论,她轻飘飘一句“愿皇上以国事为重”,也足以打发他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一直敬重甚至感激的人,原来不是他想象的这么简单。是人总会有私心,他居然忘了这一点。对于她,说恨谈不上,失望是真的。他抚着腕上的迦楠念珠叹息,“婷婷,朕龙潜时起你就伴着朕,这么多年,咱们夫妻举案齐眉,从没有红过一次脸……”
皇后被触到了伤心处,盯着那鱼缸里的锦鲤失神。
皇帝踱着步道,“朕是皇帝,站在泰山之巅,和底下臣工议政办差,也只是寻常的公务往来。御极前常有人说朕无情,朕也承认。朕不对人托付真心,兄弟也好,股肱也好,总留三分转圜余地。可是你,在朕眼里不单是朕的皇后,更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你我之间,说爱情,谈不上。朕不爱你,你也不爱朕,只是命运弄人才走到一起。但是即便这样,这十来年的相处也足以产生亲情了。有些话朕一直藏在心里,怕说出来伤你的心,到了今天,也不得不拿出来论一论。”他走到槛窗下,倚着花架子悠然逗弄笼里的画眉,声气儿有点无关痛痒,“先说皇嗣,你是正头娘娘,满朝文武盼着你有所出,给朕一个说得响的皇储,可是你没有。再说后宫太平,前阵子贺氏闹到那步田地,不是冰冻三尺么?以前她协理宫务,一有纷争你就称病,结果纵得她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害了朕的两位阿哥……主理内务方面你也不行。说得难听些,你这不行那不行,朕何尝嫌弃过你半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觉得后顾无忧。这十年一点一滴的积累,朕想一辈子对你好……不是有一句话么,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没有爱情无所谓,你是朕的责任,朕从没想过要撂挑子……”
他说得尽可能的委婉,但是皇后的尊严还是被击得粉碎。大婚十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连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都处置不好,单这两宗,就可以看出她这皇后做得有多不够格。他今天能说出口,证明他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什么不在乎不计较,以前可以大度容忍,现在有了心头好,样样都显得不对劲了。说不定还有废后的心思吧!就算现在还维持原状,以后呢?她一阵激灵,娘家凋零成了这个样子,拿什么来和人抗衡?真要是废她,那昆家怎么办?恩佑怎么办?
她被这个想法击倒了,惶惶然退后一步,脑子里混乱,脚下一崴就朝地上扑去。皇帝大惊,忙去接她,好容易扯住了膀子,真吓得心头咚咚狂跳。
“你仔细些,这身子骨经得起摔么?”他不太高兴,别过头叫她的贴身宫女,“晴音,进来伺候你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