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苏叶牵着黛玉的小手,和林玄玉告别林如海夫妻,往明经堂而去。
作为专门辟出来的读书场所,明经堂的正堂高大阔朗,冬天烧上炭火,又暖和光线也足,原是当正经院落用的。
林家人因为身体弱,一向不讲究什么苦读打磨意志,别苦其筋骨的目的没达到,反倒让家里的独苗生病出事。
因此学习上,林家用来读书的院子是最好的,除了冬天用的正堂,春秋之际用的就是水阁。
水阁在正堂后面,连接后花园有个轩朗的亭子,周围水流潺潺,伴有四季鲜花,读书之余,还可赏四时之景,惬意非常。
按理来说,读书的地方,该是严肃正经才对,怎能如此惬意,实在有违体统。
可林家这个几个孩子的情况,与别家大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先说苏叶,她早不是小孩,没有那般玩闹不正经就学的心思,该享受时享受,该认真时,比别人都要努力。
以前做科研的时候,她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为了学好一样东西,也能长年累月研究琢磨锻炼。
因此当她决定要学什么时,就一定会全力以赴,以最短的时间门,学得又快又好。
加上她本就过目不忘,又见多识广,自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放在林如海和甄士隐眼里,就是天纵奇才。
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认为教不了苏叶什么,只是起个引导的作用,以及在必要时候,给她讲解一些世人的想法,以免她对这个世界,对书本上的内容理解出现偏差。
大部分时候,都是苏叶自学,且进度喜人,远超常人。
这种情况下,林如海和甄士隐实在不必操心她知识摄入的问题,反倒在另一方面,让他们产生了几分担忧的心思。
那就是苏叶理解世界的方式,一为真理,使劲专研其原理,这本不算错,大道罢了。但她还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把一切与利益挂钩,每个人的所思所想,她都能用那套利益化理论来解释。
不算错,却听得叫人着实刺耳。
比如对于两个忠仆的看法,明明两人都是忠心耿耿,甘愿为主家效死,在老主人去世后,忠心耿耿辅佐新主人,任谁见了,都该大加赞赏才对。
然而到了苏叶这里,剖析一番,评价直接大反转。
忠仆一,扬州郊外某个小地主的管家,在老主人死后,照顾小主人长大。
为照顾小主人,他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且家里的钱财全部用在小主人的花销上,甚至舍不得养其他仆人,于是他把所有仆人遣散,只留自己既照顾小主人,又要打理宅子和田庄,每天累死累活。
这也就算了,他对自己极为苛刻,日常就是简单的馒头配咸菜,日子越过越辛苦,人也越来越瘦,越来越苍老,让人看得不落忍。
而他的小主人呢,养得白白胖胖,身上穿的是丝绸,每餐都得鸡鸭鱼肉,吃不完倒掉。等年纪大一点,去了私塾读书,用的笔墨纸砚也都是最好的。
如此看,这忠仆也太称职了,所有人都称赞其为人。
然而这人到了苏叶嘴里,却是自虐型炫耀人格,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小主人,更不是什么忠心的表现,不过是满足自己隐秘的心思罢了。
苏叶听完这个故事,不仅没有所谓的感动,反而皱眉,声音颇为清冷,“老主人去世,他已经过了四十的年纪,无亲无故,无儿无女,再加上仆人的身份,可以说这辈子快到头了。老主人在时,他也不过当着管家的位置,兢兢业业以图养老。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情况变了,能决定自己生死的老主人没了,小主人还落到了自己手里。”
“这时,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背叛,直接不管小主人,自己在主家以管家的身份作威作福,享受短暂而美好的日子。亦或者把主家的田产卖了,自己跑去外地,用那些钱过舒服日子。但他从小在主家长大,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会的技能也不过是把田地租赁给佃户,然而每年收租罢了。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扬州城了。”
“这种情况下,他先天就胆怯了,加上从小接受的洗脑教育,让他忠心耿耿。于是在最初,他并没有生出什么心思来,而是尽心尽力,让仆人们好好照顾小主人。于是他听到了许多赞扬,有说他忠心的,有说他可靠人品佳的,老主人没看错人。”
“加上宅子里的仆人,一下子对他言听计从,甚至是奉承讨好,比以往更甚。突然大权在握,又获得许多赞誉,成了他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以往当仆人时,不是被看不起,就是被打骂,哪能想到过有这样的好日子?”
“于是他的心态改变了,越发想要一直享受这种荣耀时刻,可一个管家,说到头就只是仆人,外人听见赞几句也就罢了,哪里会多谈。他开始觉得不满足了,得弄出一些事出来,让自己再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比如惩治对小主人疏忽的奶娘,比如怪其他人伺候不好,要亲力亲为。再比如一个劲儿的苦自己,把所有的钱财都挤出来供小主人花消。说到底,为的也不过是满足他极端的炫耀心思罢了。”
这番推论,听得林如海和甄士隐这种正统的文人极为不适。
他们从小接受忠君爱国思想,因此对于这种忠仆,也是大力推崇的。
然而到了苏叶嘴里,这人却成了极度自私之人,利用小主人达成自己贪慕虚名的目的。
“可被他这样利用的小主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苏叶冷笑,“他被无形中操控,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会把别人的付出放在眼里,反而认为是应该的。且习惯了享受最好的一切,金钱不够,那就去压榨其他人,那些都是理所当然,他不觉有错。这样的人,没出息还好,要真科举当上了官......”
当然了,按照苏叶的推论,这样培养出来的小主人,也吃不了那个读书的苦。
他早晚会因为错误的观念和习惯败光家产,且就在他能掌控家产不久后。
林如海和甄士隐面面相觑,一时间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能说苏叶分析得不对吗?
那老仆的行为,越看越不太正常,谁都向往更好的生活,尤其没了节制后,是人都忍不住让自己过的更好。
人性如此,没什么好指摘的,他能好好养大小主人,不生出什么觊觎之心,就已经很不错了。
偏偏他苦着自己,对自己极尽所能的压榨,只为了省出那一点点银钱,还不够买一斤小主人随意扔掉的白糖糕。
这确实有点不太正常!
“那第一个呢?”林如海迟疑道,第一个总是正常的吧?
“第一个?”苏叶挑眉,“这个就更有意思了。”
这第一位忠仆是个奶娘,她侍奉的小主人是之前南安郡王清扫盐政时,被波及的一位周姓官员。
这人家世显赫,父亲是正一品大员,本人也算出色,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被父亲走关系弄来了江南。
可惜这人着实平庸的紧,没什么本事,轻易被底下的官员糊弄住了。
众人都当他是傻子,许多事都背着他做决定,可也正因为如此,事发后他只是受了牵连,人死了,却也还是失察之罪。
他在京城有正妻,生了两个女儿,本该跟过来的,可此人或许有点迂腐,非得留妻子在家里奉养父母。
而他来江南后,就被盐商们联合送上了一美貌的庶女,并不少嫁妆,过起了奢侈的小日子。
事情爆发后,他被南安郡王直接抓了,那小妾被惊动早产,生下一子。
府邸被围,那孩子就被奶娘偷偷抱出去了,而小妾则死了。
孩子在奶娘家里养了快一年,等事情差不多平息了,这时奶娘才出面,找到了新任扬州知府,说明了原委。
那知府忙安排奶娘一家和那孩子住在知府府邸,然后往京城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