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叽……”黄粱的叫声更小了些。
“嗯,我真的只是要养养伤。不过需要很久,你不用等我。”殷刃在它体表画出一串繁复的符文,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们的鬼契,也到此为止了。”
术成,殷刃慢慢撤去了体表的封印。
一身红衣的殷刃立于黄粱身前,他看起来苍白到吓人,赤眸眼白都渗了血。黑色长发的发梢几乎要落到地上。封印刚解开,他脚腕上的银铃瞬时朽烂,附近几步的土地也变成不祥的黑灰色。
殷刃红衣散开,苹果与恶果一同飘在他的身边。苹果被无数封印符文包裹,安然无恙。夕阳之下,恶果则显得越发鲜艳亮丽,两者的诱人红色如出一辙。
周遭凶煞之力顷刻肆虐,连黄粱都本能地撤了几步。
“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你也没法在我身边待多久。”殷刃咳嗽两声,好声好气地继续,“走吧,黄粱。”
那个红色的团子没动弹。
殷刃叹了口气,给了它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兀自转身前行。
他彻彻底底孤身一人。
黄粱没有追,也没有离开。它立在原地,瞳仁朝向殷刃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它才低低地“噗叽”一声。
原本识安一行人还会时不时讨论两句幻境内容,现下,所有人都沉默了。哪怕迟钝如钟成说,也能察觉出殷刃的告别之意。
他们目送殷刃走向传说中的骸谷——
到了地方,不需要任何说明,谁都能一眼看出“骸谷”这个名字的由来。
土地灰败,毒草横生,只有畸形的邪物与爬虫不时路过。地面上不见高大树木,只有破败发黑的兽骨与鸟骨。不远处,两道山崖如同毒牙交叉,其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其中一颗“毒牙”尖上,能隐隐看到一栋简陋小屋。
殷刃一步步走向那座小屋,苹果与恶果被他握在双手,在阴影中闪烁出暧昧的光彩。不一会儿,那个身影被小屋门洞吞没,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
跟随殷刃的佝罗军修行者,终于停住了步伐。
看来哪怕是“半步卡戎”,也不敢贸然挑战这片土地。那人停在骸谷边缘,从地上捻起一撮土,小心嗅了嗅。
那张瘦削的长脸上,一对眼珠转了转。末了,那修行者捉住一只机关鸟,就地开始写信。
卢小河、符行川与符天异立刻围了过去。葛听听见此阵仗,也好奇地凑上前。
然后她就看到满眼蝌蚪似的怪异文字。
葛听听不懂就问“……这是什么意思?”
“佝罗文。”卢小河尴尬地清清嗓子,“其实我也不认识……包括这道大山谷,没有任何记载。”作为一位神经科学研究者,这类东西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畴。
“他在请佝罗大军重选路线,走这边。”符天异语气艰涩,“正巧,佝罗军要遣十五万大军驻扎山地,走哪条路也是走。他要以万数兵戈之气破邪,抢夺号令万鬼的灵刀……”
葛听听脸色变了“那怎么办?”
他们跟着幻境有样学样,勉强封印一只未降生的凶煞。可要是抵御十五万活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事,这次我们没有弄出恶果,就算那个修行者活着,也不会引大军来……吧。”符天异不太确定地说道,余光斜向顶着大天师躯壳的肉俑。
“那样、那样殷刃的记忆不就被咱们扭曲了吗?这些记忆,肯定对他也很重要吧。”葛听听忧心忡忡。
“殷刃和那只凶煞不同。作为一起进来的知情者,汪,他有心理准备,从一开始就不会认为变化是‘真实’的。”
符行川话一说长,灵器果然出了点小毛病。
“就像看恐怖电影,和亲身经历恐怖事件的区别汪。”
葛听听艰难地唔了声,不知道想没想通“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抓紧时间调查就好?”
她转向卢小河,结果卢小河早就跑去了骸谷边缘,试图把附近的一切特征塞进脑子。毕竟千年后,凶煞之力污染如此严重的地方可不多了。
等到离开这里,他们再找到这个地方,不知道能有多少新发现。
见前辈这样努力,葛听听也转过视线,学着努力观察周围地貌。那道山谷就像地球的一道伤痕,深到不可思议。他们与殷刃的房子都在山谷东侧,山谷西侧的地面明显下沉,两边地貌高低都不一样。
壮观而奇异的景象。被此处的地表高低一衬,殷刃的小屋渺小非常,宛如一小块沙砾。
“奇怪,这个山谷真的好深。”葛听听嘴里咕哝,目光被那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牢牢吸引,“这地方这么特殊,怎么会一直没有人发现呢?”
她话音刚落,钟成说走近两步“你说什么?”
肉俑突然提问,葛听听吓了一大跳“我、我说那道山谷好深……”
她下意识伸出手,指了指那道壮观的山谷。
“你说得对,这种地貌,千年后肯定也有痕迹。等出去之后,咱们可以让科学岗们通过卫星找找。”符天异在一边捋胡子,一双眼也盯着那道山谷。
符行川仰起头,尾巴不爽地垂着“封印凶煞的那种封印咒学会了吗?我们可要深入探索。”
符天异瞬间放过祖先的胡子,灰溜溜地跑了。
符行川这才转向钟成说“你还有什么问题?”
“那是山谷。”钟成说语调平板地重复。
“嗯,那是山谷。”符行川说,“通常山谷不会那样深罢了。”
钟成说点点头,身体转向“山谷”的方向。
卢小河、符行川、符天异、葛听听。四个人实力不同,包含了科学岗与非科学岗。在他们看来,那都是一道山谷……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山谷。
可在他的眼里,不,应该说在千年前的殷刃眼中,并非如此。
隔着红布,钟成说看到了一片漆黑——
殷刃的房子建在稍高的位置,另一侧则是无边无际的黑色液体。准确地说,那大概是一泓被更远的群山裹住的,黑色的“湖泊”。
从他此刻的角度看来,骸谷有着半片灰白的“沙滩”,殷刃的住所建在沙滩边沿,位于稍高的岩壁末端。岩壁下不过三四米,就是平静无波的黑暗湖泊。它静静地伏在那里,宽广得犹如海水,一眼看不见尽头。
那是所有光芒都被吸收,深渊般的黑色。
美丽而可怖。
它的存在那样真实夺目,可是识安众人只是目光扫过它,脸上不见惊异。他们口中的山谷,约莫是黑色湖泊盖住的部分,钟成说心想。
他们看不见它,哪怕是一点点虚幻的影子。
钟成说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他抬脚迈向骸谷内部。
“喂!”符行川第一时间发现了“肉俑”的异常,“回来!”
钟成说没有理睬,他着了魔似的前进,没有听闻识安几人的呼唤——他知道,只要再等片刻,识安一行人就可以凭借封印术法进入,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或者一两天。等时间到了,他跟进去就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他不想再等。
他有必须确认的事情。
……
殷刃的小屋外部破败,内里相当整洁——如果排除掉家具上层层叠叠的封印符文,这里称得上温馨。
屋子不大,一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从陶俑到布老虎不一而足,这些小东西的风格非常一致,看得出是从殷村收集来的供品。墙壁上挂着两片草木处理好的皮毛,看着大概是吃剩的兔子皮。
柔软皮毛泛着幽幽的黑色,在绳子末端静静垂着。
另一侧有简单的木床木桌,床上垫着干净稻草和补丁被褥,看起来就像个寻常农家。
尽管外部衰败死寂,不似人间,屋内还是弥漫着木头与干草的好闻味道。苹果与恶果并排放在木桌上,苹果上的法术还兢兢业业地运转着。
那点果香与鲜红,给这片空间增加了唯一那么一点儿活气。
太阳还没彻底下山,但木桌靠向木床的那一侧,已然未雨绸缪地燃了盏油灯。昏黄火光与暗红晚霞混作一处,空气里像浸过血水。
殷刃倒在简陋的床铺上,他呻吟一声,没再压抑身周的凶煞之力。
钟成说站在这幻象面前,他同样解开碍事的布茧,试图朝那幻象伸出手。殷刃的一缕黑发正散在他的面前,看起来柔软无比,他还记得那种触感。
可他的手指穿过了那缕散落的发丝。
堪称真实的幻象,也只是幻象罢了。
千年前的殷刃紧紧蜷着身体,用被子裹住自己,呼吸破碎而急促。伴随着几声咳嗽,房间的果香里多了一点点血腥味道。钟成说收回手,沉默地坐在床边。几秒后,他低下头,属于殷刃的黑发滑下身体,发梢深入干草。
两人相隔不过一拳。
“晚安。”
隔着被子,钟成说轻声说道。
他在床边坐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到了最后,钟成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长舒一口气,伴随着脚腕上的叮铃细响,钟成说走到屋外。
小小的屋子不远处,便是山崖末端,丁点大的地方。浓稠的黑暗在崖下沉睡,边缘异常平整,像极了贴图错误的建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