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开,露出的却是一张赵河压根没见过的脸。
五官清透,气质温雅,脸色虽然稍微有些苍白,却也不影响那副皎皎明月一般的长相。
光是站在那,就要让人夸上一声好人才。
正是赵河最不喜欢的模样,毕竟他长得糙又喜欢到处玩,脸早就晒黑不似那些白面书生,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自从入了书院被那几个死对头嘲讽一点都不像是读书人后,就对这种长相的读书人敬而远之了。
明明不认识还来敲他的窗,长得还这么白,说不准就是那几个新结交的。
赵河阴沉下脸,正要显示一番自己的不好欺负,却见那名穿着青色长袍的书生在外面行了一个同辈礼,声音温雅有礼,“在下明县林时恒,字勤之,见过兄台,敢问兄台可是前去京城赶考的举人?”
他这么彬彬有礼,赵河脸上的阴沉表情也有点摆不出来了,只能也对着林时恒行了个平辈礼:“在下织显赵河,字清通,兄台有礼。”
行完礼,赵河依旧满是警惕,毕竟这人无论是从穿着还是气场上来看,都像是和那群穷书生一伙的。
“不知兄台来是?”
林时恒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歉意的笑:“是我打扰了,我就住在隔壁,方才喝水时不小心将水洒在席上,天凉实在难以入睡,所以想来赵兄这里借一床席子。”
赵河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船上又不是没有卖席子的,打湿了再买一床不就行了,但一抬眼看到林时恒身上那件粗布青衫时,又了悟起来。
对,这名举人一看就很穷,哪里有钱买席子,就算有,他一看就是个没书童的人,自己背着两床席子,那得多累。
自觉想通了,又放下了林时恒是和几个同窗一伙的警惕,人家还直接以赵兄所称了,赵河也不介意用一床席子来得到一名举人的善意,“我这里恰好有多余的席子,林兄若是不介意我用过,我让身边人送去你房中可好?”
“多谢赵兄,我是来借用的,怎好劳烦赵兄身边人,我自己来便好。”
还不等赵河再推拒,窗边已经没了那俊秀书生的身影,显然是绕着来他门前了。
果然不出几秒,门前便又传来那缓慢而又熟悉的敲门声。
书童上前打开门,露出了林时恒那张俊秀如明月的脸。
赵河还没吱声,他又行了一礼。
人家行礼了,他能不还礼吗?
顾不上说“席子就在这你拿走吧”,赵河连忙也跟着回礼。
刚刚抬头,就见林时恒的眼落在了桌上那些饭菜上。
这不会又是一个自己穷就非要逼着别人一起穷的书生吧,赵河正心里一咯噔,却听林时恒温和的声音响起:“我也曾读过织县郑明之先生的书籍,听闻织县美食天下闻名,尤其是以一道清蒸鱼,赵兄桌上的,难不成便是那清蒸鱼?”
赵河还真听说过郑明之,织县里的一个喜欢写游记的老先生,虽然一生只是一个举人,但笔下之物的确是让人读了身临其境,他也正是因为看过郑明之先生的书籍,才喜欢上了清蒸鱼。
那几个同窗之前还笑话过他只看这种没用的书呢,没想到这位林兄看着跟个弱书生一样,喜好竟然如此的高尚。
赵河也忘了借被子的事,飒然一笑,“正是。”
林时恒面上立刻露出了赞叹之色。
“早就听闻这道织县清蒸鱼肉味鲜美,汤汁鲜浓,吃上一口便可念念不忘,今日一见,光从面上来看便香美无比,不知是这船上哪位大厨做下?在下也倒是想要去买来一份。”
他这一夸,站在角落里的那名书童立刻挺胸抬头,眼中露出骄傲神色。
他从小就被买进赵府,专门学厨伺候少爷,从小到大,除了少爷,这还是第一次有读书人,不对,是有举人老爷夸他呢。
自己手底下的人被夸了,赵河也面上有光,脸上的神情也带上了几分自得,“这可不是船上的人做的,是我家中亲人怕我进京吃不惯京城的饭菜,特地派了会做膳食的书童跟着,这些菜正是他做的。”
林时恒没有对赵河上京赶考还自带厨子发表谴责,清俊的面容上反而还露出了艳羡来。
“真是羡慕赵兄,赶考途中竟然能有这样好厨艺的书童一道,只可惜,我怕是吃不到这天下闻名的织县清蒸鱼了。”
赵河干咳一声,努力压下眼底想要升出来的嘚瑟,“这有何羡慕的,不过就是几道菜而已,林兄若是喜欢,不嫌弃的话,你若是还未用膳,不若一起?”
他这话也就是客气客气,毕竟读书人都比较有骨气,哪里会愿意和他人共餐。
结果没想到林时恒直接一笑,自然的坐在了座位上,“如此,我便不客气了,真是多谢赵兄。”
还在等着他拒绝自己再邀请的赵河:“……”
他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连忙也跟着坐下,“不必不必,大家都是进京赶考,相遇即是有缘。”
那名被夸得兴奋的书童早在林时恒坐下时就取了筷子来递了上去,恭敬道:“林老爷请。”
林时恒伸出修长手指接过筷子,温和笑着点头:“多谢小兄弟。”
接了筷子,他又去对赵河夸道:“赵兄身边人真是个个都好人才。”
又被夸了。
书童美滋滋的退了回去。
心中想着,这位林老爷和他以往见过的举人老爷都不太一样,以前那些举人老爷每次和少爷见面,可都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的。
赵河也被夸得舒坦,当即就自夸起来:“那倒是,我身边的人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
“怪不得如此知礼,原来是跟着赵兄耳濡目染。”
林时恒又是一句夸,赵河整个人都被夸的飘了起来,当即笑道:“林兄何必如此,来来来吃菜,你若是喜欢,日后想吃了尽管来我房中便是,恰好两个人一道吃着热闹。”
“那我便不客气了。”
食不言寝不语,赵河虽然被那些同窗各种看不起,好歹也是从小就被教导着的,吃饭时的各种礼仪自然不错,让他比较讶异的是,林时恒用餐时居然也带着一股雅气礼仪,乍一看比他还要标准些。
等到用了餐,坐在赵河对面的白面书生满脸满足的放下筷子,“的确名不虚传,今日多谢赵兄款待,不知日后愚弟可否来找赵兄讨教学问?”
赵河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和他讨教学问呢,他虽然成绩好,但在书院人缘却差,除了先生和家中的堂兄弟们,还真没和人一起探讨过。
也许是他发愣的时间有点长让对面坐着的书生误会了,他脸上显出几分耻色来,微微有些窘迫的垂下眼,“不瞒赵兄,在下放榜时成绩不佳,对于上京赶考之事其实并无多大把握,这才想要找同样进京赶考的举人讨教……”
说着,他又行了一礼,“若是赵兄介意,我便不再叨扰了……”
赵河脑子里的思绪被这个行礼打断,连忙又回礼,等到回了礼一抬起头就对上了林时恒那双俊秀眼眸中的期盼之色。
这还让人怎么拒绝。
这怎么好意思拒绝!
赵河索性也不再想了,直接一口应下:“若是林兄愿意,我自然也同意。”
“只是有件事,倒要让林兄知晓,我乃是商户之子,家中行商已经四代,因此我才可以科考,若是你介意的话,我也不怪你。”
林时恒怔了怔,脸上有些疑惑:“我为何要介意?”
赵河又愣住:“我是商户之子,一身铜臭……”
“一没有偷,二没有抢,商户又如何?更何况,即使偷抢了,那也是父辈,与子孙何干?”
赵河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书生不歧视商户的话,前朝商户地位低,虽然本朝将商户地位提升了一些,对于读书人而言却还只是下等人,就算赚再多的钱,一个微末小官都能左右商户性命。
没想到,这名举人居然是这样的想的。
赵河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知己。
他直接放话,以后林时恒想找他随时可以来,不论是吃喝还是讨教学问,自己都不介意。
等到让书童将人连带着那床席子送回屋中,犹自为交到朋友高兴的赵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一开始不是来借席子吗?
怎么吃了饭聊了天。
最后还变成至交好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