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斜阳低悬远丘之后,浅金色的余晖笼罩在一排排林立的石碑上。
宣兆跪在一块大理石墓碑前,沉默许久,他双手撑着地面,俯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外公,我不孝,”宣兆注视着石碑上那张黑白照片,低声说, “我爱上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墓园中一片沉寂,只有掠过耳边的风应和着宣兆的低语。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没有走会怎么样,你那么厉害,你一定有办法惩治他们,你不会让妈妈浑浑噩噩地过这么多年,不会让我在学校里被欺负。”宣兆忽然哽咽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小时候经常梦到你,但很奇怪,你在世的时候总是要我坚强,不要轻易掉眼泪,宣家的人无论男女,就没有娇弱的。但是在梦里,你却说小兆,受了委屈不要忍着,眼泪掉出来就好了。你不要笑话我,每次醒来,我的枕巾都是湿的。”
自从宣博远的葬礼后,宣兆再也没有哭过。复健再疼,他咬着牙扛下来;同学们说他是没爹没妈的瘸子,他板着脸一声不吭;体育课上,打篮球的男生故意用球扔他,他隔天带了一把刀去学校,把他们的篮球狠狠割破。
他一直都记着外公和他说过,宣家的人是不轻易掉眼泪的,然而在无数个梦境中,他的外公却告诉他哭出来,小兆,受了委屈哭出来就好了。
“可能是眼泪都在梦里流干了吧,”宣兆垂眸笑了笑,“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不来看我了。小时候你给我讲《聊斋》,没讲完一个故事,都要补一句鬼神之说全是假的,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比什么都重要。我受了你的影响,一直不信神明鬼怪。这件事说出来你一定又要责骂我了,你一直不来我梦里看我,我很想你,于是我上网搜,搜人死后为什么突然不给亲人托梦了,网上说那是因为你转世了,你要去你的下一世了。”
宣兆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然颤抖。
“外公,你为什么不来了呢?你不要小兆了吗?其实我很害怕,每天都很害怕.”
没有父母陪伴、身体残疾、样貌过分清秀、身材瘦弱、有钱、成绩好的突出、备受老师关照,这几个特质同时出现在宣兆身上,他成了校园霸凌者最为“青睐”的对象。宣兆从小到大上的都是最好的私立学校,他的同学们倒不至于对他明目张胆地大打出手,那些羞辱、欺凌并不明显,却无处不在。
号召年级里的人孤立他,往他的文具盒里洒粉笔灰,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围着他吹口哨、推举他去参加主题为《我的父亲》的朗诵比赛、将他的拐棍套上扫帚头、大声朗读女生写给他的情书.
宣兆始终对这些小动作冷眼相待,仿佛他真的拥有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心性,仿佛他丝毫不把这群人幼稚愚蠢的行为放在眼里。
然而事实是,每个夜晚,小宣兆都要反复检查房间的门窗是否锁紧,甚至神经质地要查看衣柜里、床底下、洗手间的门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人;他的枕头下始终放着一把折叠刀,即使是再热的天气,他也要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哪怕只是脚丫露出了被子外,他都会觉得不安全。
察觉到他的异常后,龚叔让医生给他特配了副作用极低的安神药,宣兆要靠着药物才能入睡。
然而谁也不知道,宣兆并不是单纯的睡眠不好,而是他太害怕了。白天他遭遇的每一个白眼、每一句辱骂,在夜晚统统张开了血盆大口,叫嚣着要将小宣兆吞噬。以前在梦里有外公陪伴,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就连外公也不来了。
“外公,对不起,我很笨,我很没有出息,我总是想要依赖你,我总是想要是你还在你会怎么做,我甚至会想为什么我要姓宣,为什么偏偏是我?”宣兆胸膛起伏,他佝偻着背,仿佛连挺直身躯的力气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从七岁的那个雨夜开始,他就不再是他了,他是宣家的继承人,是宣博远的外孙,是宣谕的儿子,他肩上背着整个家族。
整整十七年,宣兆经历了无数次的彻夜难寐、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他像个局外人,冷漠却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同龄人的生活。
他知道小学生喜欢打卡片、弹弹珠,女孩子们会跳一种叫“小皮球,上山游”的皮筋;他知道初中的男同学们乐此不疲于一种叫“阿鲁巴”的恶趣味,女生们则趴在走廊上讨论高中部的学长;他知道高中的男孩们精力过剩,熬夜看修真玄幻小说,而女孩子们学习就努力多了,偶尔会在抽屉里藏一本青春爱情小说互相传阅.
这些他都知道,但他一件都没有做过。
他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他要学着管账,学着记住外公的老部下中哪些人还可以用、学着怎么管理外公留下来的资产.同样一段铺开的时间轴上,别人在成长里留下的印记是五颜六色的,宣兆的印记是血淋淋的两个字——报仇。
偶尔宣兆也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就不能过正常的、普通的生活。
“我想为你报仇,但我用错了方法,我现在.我、我.”宣兆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外公,你能不能帮帮我,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开心起来,我到底还要怎么做?”
风拂过山林,吹动叶片,发出细微的细簌声响。
宣兆看着石碑上的黑白照片,老人神情刚正严肃,但眼神却无比温柔慈爱。
那个在梦里消失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小兆,受了委屈别怕掉眼泪,哭出来就好了,来外公这里。”
宣兆再也按捺不住,缓缓抬手捂住双眼,而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旋即猛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蹒跚着走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山下石阶边等候的龚叔远远看见他下来了,忽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