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元思空才进去找元卯。他一见到元卯就吓呆了,只见元卯浑身是血,甲胄褴褛,面发污糟,一双眼睛赤红,像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爹!”元思空冲了过去,声音直抖,“你怎么了?你哪儿受伤了?”
元卯按住了他的肩膀:“爹没受伤,身上都是将士们的血。”言毕,他神情黯然。
元思空感觉肩头的那只手沉甸甸的,似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他暂且松了口气:“大哥呢?大哥没事吧?”
“他没事,我让他监工修葺城墙。”元卯身形突然晃了晃。
元思空一把抱住元卯,他的感觉果然没错,元卯是在靠他站稳身形:“爹,我扶你过去坐。”
元思空把元卯扶到椅子上坐下,撩起衣角,心疼地擦着元卯的脸:“爹,你累坏了吧,是不是饭都没吃呢?”
元卯深深喘了一口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城守住了,累点又何妨。”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元思空说着就要走。
元卯一把拉住他:“老胡会准备的,你别忙活了。”他看着元思空,“你刚刚,是不是听到了?”
元思空眉头轻蹙:“卓勒泰必有诈,他若想和,就不会背弃承诺,跨过潢水。”
元卯叹道:“是啊,但是你看,不过一战,很多人就被打怕了,包括韩兆兴,他嘴上不敢说,但他想说的,都让陈宇隆代劳了,比起卓勒泰,我更担心军心动摇。”
“异心不可不防。”元思空凝重道,“空儿以为,卓勒泰不是要和,我们也决不能和,要想保全广宁百姓,保全辽东百姓,只有死守,让卓勒泰知难而退。”
元卯沉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一怕守不住,二怕他们已无战心。”
元思空道:“能不能守住,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但军心万不可动摇。”他看了看左右无人,贴着元卯的耳朵说道,“爹,兵符在你手中,实在不行,治个罪名,把韩兆兴拿了。”就是因为有韩兆兴在,广宁守备军才不能尽受元卯指挥。
元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悄声道:“这话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元思空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以后也不许再提起。”元卯松开了他,“回家休息去。”
“爹,你才该回家,你看看你的衣服。”
“我这般模样回家,你娘不是更担心,待我收拾一番再说吧。”
元思空只得无奈颔首。
——
韩兆兴以议和为由,暂且拖住了卓勒泰,他们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李伯允的消息,一面加紧筹备着下一战。
几日之后,李伯允回到广宁,带来了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圣上将出兵增援广宁卫,忧的是援军至少要等上二十天。
二十天的时间,足够卓勒泰攻上好几回了,若他们能在如昨日一般的猛攻之下扛上二十天,说不定援军未到,卓勒泰自己就打道回府了。
但既然陛下圣意已决,除了死守,别无他途。
拖上了几日之后,卓勒泰发现广宁城墙已经修得七七八八,知道自己被耍了,金兵的尸体还雪掩城下无人埋,他已再次挥师进军广宁。
卓勒泰在前一战折损了近万士卒,可如今望下去,竟与那日并无大不同,依旧是兵马强盛、气势如虎。
史书上对广宁守卫战有较详实的记载,但笔墨偏重最后一役,而对卓勒泰的第二次攻城,仅着寥寥几笔,写那日北风狂做、寒意入骨云云,写广宁将士面对卓勒泰穷兵黩武,死守不退,杀敌八千,自损五百,城墙之上,残肢挂壁,城墙之下,尸骨垒梯,广袤的辽东大地,被血浸染成鲜红。
在战争与死亡面前,笔墨多寡无甚意义,只有真正参与其中的人,才能用看尽残景的眼睛、嗅满血腥的鼻子和听便惨嚎的耳朵,以战栗的灵魂,描绘出那是一番怎样的人间炼狱。
晨光微熹,卓勒泰第二次退兵了,广宁城第二次守住了,那一夜之漫长,唯有尸横遍地的城墙在无声诉说。
元卯肩膀中了一箭,却强撑着在城墙上指挥到了最后一刻,韩兆兴则号称要带领将士们准备巷战,在最危险的时候躲下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