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就在那边看了这群挖土豆的孩子们很久,临近傍晚时,他叫出十来名孩子,跟他们说,要他们参加摔跤比赛,赢了的两个孩子可以离开这里,去很温暖的地方。
“那里有热水,火炉,还有熏鱼。”他笑起来很和蔼,温柔的目光在这些懵懂的孩子们心中点燃了一小团火焰。
阿列克桑德尔看到,康斯坦丁诺维奇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彩。他目光灼灼的,仿佛已经站在了温暖的篝火边。
他有些害怕。
他知道康斯坦丁诺维奇是这群孩子里面最能打的,但他不行。没几个回合他就输了,鼻青脸肿地退下来,看他的好朋友在场上像只凶狠的小豹子一样和对手厮打在一起,打得浑身是血,脸颊高高肿起,眼睛都快睁不开。
他是真的很想离开,阿列克桑德尔心想,我应该祝福他。
可就在他快要获得胜利时,康斯坦丁诺维奇却对男人说,他还没有和阿列克桑德尔打上一场。
男人眯起狡黠的眼睛,他默许了这只小豹子的僭越与无礼,于是他让阿列克桑德尔再次上台。
康斯坦丁诺维奇,这个满脸都是泪水的男孩儿,在朝朋友打了一拳后,面对朋友柔弱无力的还击,轰的一下就倒地不起,说,我输了。
男人鼓起了掌,眼里满是饶有意味和不加掩饰的赞赏。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有用的就是感情。他看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永远无法斩断的羁绊。他明白带走一个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康斯坦丁诺维奇,凭借自己拙劣的演技,带着朋友离开了那座苦寒之岛。那一年他们12岁,在古拉格整整待了两年,风雪在他们瘦弱的身躯上留下了一生都无法祛除的伤痕。他们离开的那天,康斯坦丁诺维奇用一块毯子包着阿列克桑德尔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看,不要和父母们对上目光,因为那目光会让你离开的脚步变得艰难。
那时他就懂得这个道理,但从那个时候开始,康斯坦丁诺维奇变得沉默。
后来他们的确得到了热水,热腾腾的食物,暖烘烘的火焰。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加滚烫的东西,那就是人的鲜血。
从他们拿起那把刀开始训练时,康斯坦丁诺维奇便下定决心摆脱父名,自此他不再是康斯坦丁之子,而是尤利安,是他自己。
尤利安·阿兹雷尔这个名字将伴随他终生,他到死都未曾再见过自己父母一面,他也不再想念。
而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却摆脱了自己,他摒弃了亚历山大,也摒弃了阿列克桑德尔,他活在朋友对他一声声呼唤的昵称中,自此以后他便叫作萨沙·科帕茨基,
这个名字也将伴随他终生,可他确信在生命最后的一刻,他会找到自己。
训练很苦,但相对于岛上的生活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萨沙感激尤利安带他来到温暖的地方,在盖着厚棉被,烧着炉子的宿舍里,可以看见晴朗的夜空,皎洁的月亮。这是他们两年都未曾见过的,呼啸作响的狂风似乎已经不再了。
可那天,但他们面对那个穿着华丽长裙的女人时,寒风好像回来了,在他们的心里激起海啸,让他们的脸色如死人般惨白。
尤利安拿着刀,怼在女人脖子上,女人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两个孩子,她瑟瑟缩缩地颤抖,惊恐的眼睛里映照出两个更惊恐的孩子。他们力气怎么这么大?孩子为什么拿着刀?为什么他们在哭?
萨沙觉得自己快吐了,女人的眼神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尤利安紧咬牙关,将萨沙拉到身后,看了一眼吓得直抖的朋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血溅了他一身,是那么烫,烫得仿佛灼伤他。他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个吓得发愣的朋友,他跑过列宁格勒泥泞的巷子,跑过涅瓦河灯光昏暗的河堤,想也未想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萨沙吓坏了,尤利安先前的眼泪顺着风打在他脸上,他看到他在河里仍然在哭泣,他突然觉得,就是这样和他一起死去也是好的。
于是他也跳下了河。
十二月涅瓦河河水的冰冷至今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后来他被尤利安捞了起来,两人躲进附近车站的一处角落,好心的老妪以为他俩是乞讨的孩子,给了他们一碗热汤。因为那碗热汤,他俩熬过了第一次杀人的夜晚。
不,应该是尤利安第一次杀人的夜晚。
因为直到14岁时,萨沙才开始杀人。
无数次任务,尤利安都默认了是自己动手,他把萨沙护在身后,自己拿着刀一下一下地扎进目标的肚腹里,肠子内脏滚落出来,起先他觉得恶心,后来面无表情,最后甚至露出笑意。
萨沙觉得他疯了。
可尤利安只是抱着萨沙哭,再次向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