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说到萨沙,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对我充满了愧疚,愧疚到他不得不爱我。起初他想尽办法把我往尤利安身边送,送到之后又开始后悔让我身处那样一个血腥的世界。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在痛苦中自戕,最终用生命来证明了对我的爱。

现在想起来,他真是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勇敢的人。我对尤利安说,萨沙没有选择西方世界,他谁都不选,不选美国,也不选苏联,他只是选择了自己。他因为一个想法而走出了第一步,至终都不能再回头。无法挽回之际,他为我们做出了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俩的安全和幸福。

听到萨沙的名字,尤利安的眼睛开始湿润,我知道亲手杀死萨沙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痛,尽管他现在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会流泪。

我的尤利安,我的萨沙。

我也为你们流了好多泪啊……

我流浪在外,多少个日夜站在墙下,幻想自己能把墙挖出一个洞,来到你们身边。

可整整三十年,过了整整三十年啊......

记起柏林墙建起的那天,尤利安亲自开车送我离开,或许那时他就抱着不会再见的绝望心情。

绝望,谁又不绝望?

索尼娅如果不绝望,她会在我面前跳楼自杀吗?

尤利安,你恨过索尼娅吗?她迫使我们分开这么多年。当时我曾恨过她,可我现在不恨她了,她在当时做的是她能想到的最优解了。因为我们俩,已经昏了头,居然妄想着去对抗那个庞然大物,对抗那个时代。

那么碾过我们的,只有无情的时代车轮了。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他,推着他走在了通往河边的碎石路上,周围的白桦林变成金色,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被轮椅压出两道浅浅的印痕,我私心将自己的脚印踩在印痕上,仿佛打上某种烙印。

苏兹达尔的仲秋很美,这么多年我都没看够,怪不得他总是固执地要出来散步。转过这条林荫道,我们来到了河边,我给他拢了拢围巾,整理盖在他腿上的毛毯。

他看着河水出神,我们很少谈话,这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

我将他的手放进毛毯下,他突然转头看我,目光变得疑惑。

“你是谁?”他问。

我轻笑,俯身对他说:“我的身份有很多,你想听哪一个?”

“都想听。”

我想了想,笑着说:“我是一个医疗兵,是一个街头地痞,是一个将军府邸的清洁工,还是一家医疗诊所的护士,但更多情况下,我是一名史塔西秘密警察,是你在东德的情报线人,是你的私人医生,还是你的地下情人。”

他绿色的眼眸闪了闪,问:“为什么是地下?”

我正准备解释那时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是多么绝望时,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莱茵,这里已经没有窃听器了,就算有,我们也不需要再害怕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眸明亮起来,我意识到他在这一刻回来了,回到那个还记得过去一切的尤利安,我的尤利安,我的阿兹雷尔将军。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仿佛宽慰我:“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恍若回到1950年东柏林的夏天,我19岁,怀着一腔热血揣着把左轮手枪愣头愣脑地去袭击他,结果被关在卡尔斯霍斯特地下监狱里三个月,被他用枪指着念完普希金的诗,眼泪汪汪地问他:“一切都会过去吗?”

他那时半倚在书桌上,微微侧头,银金色的头发氤氲梦幻色泽,台灯暖黄色光让他看起来很温柔,美得一塌糊涂。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笑着说。

原来这么多年,他早就给了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