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证自己主公的安全,两军在城下新搭了军帐,各自严格把守,傅弈亭单手撑膝,坐在自己大纛之下,对面城门闪出狭窄的口子,李密穿着全副盔甲骑马而来,眼看着那日城楼下模糊英俊的面庞一步步变得清晰,李密的心里又是一动,对于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不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
待李密走近时,傅弈亭也不禁有些讶异,他原以为李密会是个魁梧大汉,没想到这李密竟是个面白唇红的后生,虽不及萧阁那样惊为天人得标致,倒也算眉清目秀。傅弈亭想起萧阁来,对着李密的面庞,神思又开始有些恍惚,心里丝丝绒绒地痒了起来。
走神儿也不分分时候!傅弈亭暗暗唾骂自己,忙将思路引向正轨。
第40章 干霄凌云
侍从端了两碗奶子上来,傅弈亭啜了一口,开门见山地道:“李将军很有才能,为何要这么固执地愚忠于朝廷?”
“食君禄,当尽君事。我是朝廷命官,城中兄弟们的粮草军饷也都是朝廷配给的,我凭什么给你秦王让路?”李密心里怀了些揣测窥探,语气却冰得像寒冬腊月的池水。
傅弈亭在心里骂他可笑,然后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那好,朝廷给你麾下多少军饷?我付双倍!”
李密坚决地冷笑一声,“秦王使惯了银子,可惜——在我这里并不好用。武将的职责便是忠诚守护,我李密,绝不因你这些威逼利诱屈服!”
“李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傅弈亭最见不得有人用这样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话来搪塞自己,也最讨厌这样又臭又硬的脾气秉性,他心里还隐隐想着萧阁,一股脑儿把藏在心里的恼怒、忿恨、嫉妒全泄在李密身上,拍桌子骂道:“你已经耽误我太多时间!告诉你,两日之内我必取金城!我这几天的打法你想必已看出来了,两分力都没用到!你若真想让金城守军全军覆没,那就尽管一试!”
李密被他突然连珠炮一般的话语轰炸吓了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傅弈亭又继续道:“本王的火炮全架出来,城垛必毁!除了部下守军之外,你也忍心叫城中的百姓遭殃?李密,朝廷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比我清楚,你在这跟本王装什么清高英雄?!”
李密被他戳穿心事,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他们父子都是对朝廷极忠心的,从不越矩分毫,平凉一带如有逆贼,也是尽全力去围剿,然而现在朝廷拨配武器装备的质量却越来越差,去年冬天运来的棉衣竟都是黑心烂棉,听说是哪个豫王党的大员负责的此事……从中捞了不少油水,然而这可苦了战士们,最后冷得没办法,李密拿出自己的家底儿,从回疆的商队那里买到了棉花,这才熬过这个冬天……
他自幼在父亲那里受到的教导就是忠君爱国,因此他逼着自己去守城克敌,而今日却他惊异而羞耻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对朝廷有所怨言,只是在一直压抑克制,从不表露罢了。然而他是个极固执的,虽然承认傅弈亭说得有理,但也不愿就此屈从,李密定了定神,反唇相讥道:“秦王如此诋毁朝廷,那您自己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周遭侍从都被吓得哑口无言,连金城守军都惊诧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他们深深敬佩李密的胆量。
傅弈亭无所谓地咧嘴一笑,心里却想起萧阁所言,“抄近路要付出代价”,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态,“成王败寇,名声自有后人评说,我只知道,我会赢,也有能力赢。”
“那你何必坐在这里跟我谈判?”李密又问。
“自然想以最少的代价取胜。”傅弈亭挑眉。
“既然秦王这么自信,那我们列阵,以同样的人数比一场如何?”李密眸色一亮,“我胜,你不得进金城一步!你胜,我听从你调遣。”
“好!”傅弈亭一击桌案,“你不许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密淡淡笑着,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傅弈亭这次卯足了劲儿,昼夜与部下商讨最佳的战阵、不断地操练兵马,他其实完全可以通过以前那种权谋手段,派人进城瓦解军心,李密虽然执拗,他那些部下却未必不会见钱眼开。不过顾及到李密在西北各州府中起到的作用,傅弈亭还是决定先立立威,再说,李密这人的身手他很看重,若是可以为自己所用,那当然最好。
正式开战是三天后,两军在城北一处旷野上排兵布阵,恰好这日太阳并不炫目,利于双方作战,傅弈亭瞧见李密带来的全是骑兵,又训练有素地布成最普通常见的车悬阵,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密要以布阵的方式与自己决一胜负……这是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无论自己布什么样的巧阵,李密都会用骑兵将自己冲散。
骑兵胜在机动灵活、冲击力强,最怕的就是远距离火炮,而现在西北各州将领也都在观战,傅弈亭断不能再拉火炮助力,又没了人数的优势,李密认为自己能大获全胜,他先派了一排骑兵袭击傅弈亭的金甲阵,箭镞如风射去,林益之令旗一挥,那圆形的甲阵迅速转动了方向,持盾的将士准确抵住了羽箭的袭击。
李密又示意骑兵持戟冲击,傅弈亭的甲阵又开始转动,而后各部分自中心四散开来,似一朵巨大的金花,这八个小部分可前移后退,行动迅捷,但都不脱离中心,可随时缩回成为圆形防守阵。
这种战法真是闻所未闻,李密再仔细观察,傅弈亭甲阵中几条分支的功能好像还有所区分,有弓箭组、有绊马组、还有近战拼杀组……这样复杂的阵型行动如此有序,看得出来他下了很大功夫。
李密正拧着眉头细思如何冲破拆解他的花阵,傅弈亭却已策马前行到他面前,手上金鞭冷冽地闪着寒光,“早听说李将军长槊用得出神入化,今日正好来讨教讨教。”
李密望了一眼两军正酣的战局,轻盈潇洒地舞了两下铁槊,笑道,“那恕我无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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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夜弥天之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扬州的秩序在缓慢地恢复,萧阁为灾民提供了多种解决生计的方法。那大铜山上满是草药、灵芝,环境宜人,除了荒僻些,倒也不失为一处新家园的开辟之地。
因此,上了年纪的人和一些妇孺愿意留在大铜山,还有些青年小伙子愿意效力吴军,思乡心切的人则被吴军返送回各州,扬州各县灾民大多留在城内过冬,一些闲不住的、有体力的开始跑漕运码头,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而有了各大盐商的出力,捱过这个冬天已不成问题。
“主公,咱被傅弈亭诓了!”白颂安把信鸽收进笼子里,气急败坏地走进松泉斋,“傅弈亭根本没有回秦北,他已经攻克了金城,在逐步向西掠地!”
萧阁笑了笑,“我知道。他离开扬州时,我派人在后面跟随,一见他绕行南部,我便知道他心里有小九九。”萧阁嘴上说着,神情却冷了下来,“我听说那李密是个极忠心大夏的……怎么会……看来傅弈亭是用强攻了?”
“没有。”白颂安轻叹道:“他们二军在金城外布阵对垒,李密的骑兵何其厉害,但最终还是没冲散傅弈亭的甲阵,最后便只能降了,傅弈亭欣赏李密,据说还认了个兄弟。我看西北各州,都要被他吞并!”
听到此处,萧阁琥珀色的瞳仁猛然一缩,一种似酸非酸,似凉非凉的情绪冲涌上来,他忙遮掩似地望向舆图,只叹了一句,“他也会收买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