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听到车帘外一个清澈文雅,夹杂了些许欣喜激动的声音,温峥叹了口气,依旧用拐杖将车帘掀开,抬眼看向自己全心全意辅佐的人。
萧阁着一身天青色的莲纹袄袍,身上几无修饰,只有腰间系了条墨色带子,发冠的材质也是有些低沉的青玉,脸色愈发苍白,眼下有些发乌,虽然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是芝兰玉树,但却难掩生自内心的疲惫,与以前有些明显的不同。看到自己主公这样,温峥不禁有些发怔。
他还没缓过神来走下马车,萧阁却已抹着眼泪过来搀他,“凤池,如何就瘦了这么多……腿上是怎么了……”
“皮肉伤。主公莫要担忧。”看到萧阁发自内心的担忧心疼,温峥心里一暖,随即又有些惊讶,他二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发现萧阁从前身上散发的清馥兰香已经荡然无存了。
“主公……怎么不熏香了?”由他搀扶着,温峥怕他提到伤口来历,便问些无关紧要的。
萧阁笑了笑,“现在事情繁多,没这个心思了,以后都不熏了。”
他们二人走入正堂,侍女已备好了菜肴,有太湖四珍、长兴爆鳝丝、老鸭煲、嵌肉田螺……都是温峥老家湖州的口味。
萧阁笑道,“凤池,这次进军浙地,特意去你们湖州转了转,当真是好地方,我还请了个当地厨师到咱府上,你以后可以常吃家乡口味了。”
听到此处,温峥皱眉问道,“主公,我一直想问,酋云会的事情,如何解决的?”
萧阁面色一滞,斟酌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口,与傅弈亭有关的事,他现在丝毫也不想提,“凤池,先用膳吧,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温峥无奈地一笑,也开始动筷,食到一半,萧阁看着他那消瘦的模样,却也忍不住问起闽地的事情。温峥捡着轻松的说了,萧阁却不禁频频落泪,后来就将碗筷推在一边,再吃不下去。
虽然温峥没有详述,萧阁却能想到这几个月他有多艰难,他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他真不知如何犒劳温峥才好。
“凤池,以后作战的事由我和颂安他们上场,你只要呆在后方,稍作指点即可。先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事,一会叫我瞧瞧你那伤口,再叫宋无疾拿些上好的金创药敷上。”
温峥瞧见萧阁如此体贴,不禁宽慰一笑,“主公,我是军师,哪能让你替我指挥……放心,这伤不出个把月,定会痊愈的。”
“好吧。”萧阁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句,用完饭后,便唤宋无疾来给温峥瞧伤。
厚厚的白色纱布一层层揭下,温峥那暗红狰狞的伤口便展露出来,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也有些许红肿,萧阁看得心痛,垂眸叹气,宋无疾看那伤口有些感染,又提出要持刀剃清污脓。
“凤池忍一忍吧,熬过这阵就好了。”萧阁走到他身侧,将手扶在他肩上。
“主公……”温峥将他的手摘下来紧紧握着,一开始萧阁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温峥换了个姿势,与自己十指相握,萧阁这才觉得心里有些异样,想挣脱开来,又见温峥忍着疼痛,紧咬牙关不肯出声,他也就没往下想,待宋无疾清理完伤口后,他便亲自上前,给温峥敷药。
温峥觉得自己很享受在萧阁身侧的时刻,他在不断安慰自己,虽然萧阁有事瞒着自己,但许是为自己着想,怕自己担忧罢了……主公长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心思,只要他还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待就好了。
“方才忘了跟你讲,我在江宁造船,为得就是自黄海南下,一则与闽地水师汇合,绕过琼州海峡再取两粤;二则给内陆的兵士运些轻快的皮甲过去,南部气候条件不比这里,还穿常规银甲就太厚重了。”萧阁将药膏轻柔涂在伤口上,神情专注。
温峥由他上着冰凉的药膏,“主公想得周到,南部山间流寇太多,从陆上阻碍太多……可是主公,我们的银子会不会紧缺?”
萧阁展颜一笑,“够用。我把扬州能卖的都变卖了。我要那些奇珍异宝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多犒劳几个军士来得实在。”
“啊!”温峥一怔,便没再说出话来,他不禁觉得萧阁比之前变得更加果断了,真有种旋乾转坤的气魄和决心!
他们又就以后的计划商议了一阵,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温峥笑道,“那架凤首箜篌,主公不会也给转手了吧?”
萧阁的笑容突然有些发涩,“这琴不算无用,偶尔还能弹奏,不过这次我走得急,没拿过来。”
“主公也许久没作画了……属下还想看……”温峥仗着自己受伤,大着胆子提要求。
萧阁果然应允,“这次要借着古书研究战船的规造,松泉斋里那小书立我还真带上了,颜料纸张都在,你若喜欢,便画给你看。”
东园的书房比较小,萧阁也没有带太多人过来,于是他便亲自去门口的炉上烧茶,给温峥斟上,自己没坐,就去拿桌上的砚台,“凤池,我去取水研墨,你先坐着吃些茶。”
温峥真觉得此番回来之后,自己简直是神仙般的待遇,他忍住上扬的嘴角,待萧阁出去后,才撑着拐杖起身,走到书立旁,想替萧阁把作画用的高丽纸拿出来。
他从那摞崭新的纸中抽出了几张,正要合上书柜,却发现下一张的纸面上竟隐隐透出了墨迹。
温峥一愣,忙将那一整摞纸都抽出来,翻开一看,这些看似崭新的纸中竟藏着几张已经画过的作品,第一张是一只老虎,形态动作和扬州长春岭松泉斋旁挂的虎像十分相似,然而根本不是萧阁那种专业精美的笔触,反而临摹得极其笨拙粗劣,还都是用的浓重的黑墨,看起来滑稽可笑;第二张是从松泉斋望向窗外能看到的苍松与清泉,本是幅相合相宜的美景,画得却也是歪歪扭扭,韵味全无,十分不堪入目。
温峥有些想笑,这好像是谁家孩子来这里玩随意涂鸦的,然而再翻到第三张,温峥彻底笑不出来了。
第三张画的是个男子,虽然身姿比例很错乱,但那烟眉俊眼却与萧阁有几分神似,温峥的心骤然紧缩,他向左下方一瞟,“骊山画圣傅弈亭 绘”几个笔酣墨饱的大字张狂地写在那里,旁边一枚通红的秦王玺印也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