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亲启:
主公,当你看到此信时,我已远出京城,所去何地、所往何方,我自己亦不知晓……
时光若溯洄至十六年前的那个初夏该有多好,父亲将我领到广陵王府中,我带了几分忐忑羞怯跟在他身后,只闻得箜篌泠净,再抬眼却是怔住——帘栊慢卷,凤尾摇曳,你着一身天青色襕衣,低眉垂目,轻歪着头,拨弄着那凤首箜篌,转眼看到我,礼节性地颔首微笑,清澈眸光中却透出欣喜来,我一下心跳变得很快,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下便拉了父亲的袖子道:“我愿意留下。”
从那以后,我成为你的伴读,父亲也时时嘱托我,应事事照顾服侍小主子。最开始我秉承着主仆之礼,拘束而谨慎,久而久之,愈发熟络起来,你我相携相伴长大,形影不离,你也不再唤我“温兄长”,而是温柔而冷静地叫我的表字:“凤池。”
“凤池,书房内新进了一批古籍,得空去瞧瞧,有心仪的就直接拿去。”
“凤池,我须去会见几位灵枢阁遗老,新一批辎重运到军营了,替我打点着些。”
主公,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爱听你唤我,也爱替你做事,及舞象之年,你出落得愈发风流,更兼扬州绝色之名,我因此生出了几分骄傲庆幸,尤其是在老王爷过世之后,能亲密陪伴你的,只剩下我一人。
可是你知道么,虽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些少年心事,我从未对你坦诚流露过……
每当你开玩笑提到要给我说媒,我便惶恐不安起来,只好打趣,若叫你去说媒,人家姑娘定要移情别恋了。
你埋怨我拿你开心,我只好骗你道,待天下安定后,再考虑儿女私情。
你贵为王爵,却事事尊重、考虑我的感受,其实我早该知足感恩,可我却愈发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时候甚至自私地希望,天下永不要统一,这样我便能一直陪伴着你……
这样的希冀没存留多久,豫王便开始东进,你在骊山遇到了他,就是从此时起,仿佛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无论是大夏时局……还是你我的心。
你开始瞒我一些事情,我亦开始心里不快,我拖着伤腿自赣地回来,却发现他已经来过,当时我心寒绝望,负气离去,默默祈求你不要来找,可你偏又是来了,还把自己喝醉……
主公,其实那一晚我险些乘人之危,做了错事,还好就在那一刻,床前窗外落下一只刚生下不久的雏鸟,叽叽啾啾,天真可爱,我望着它的模样,蓦然想起父亲多年前所说:你要陪伴这只雏鸟,辅佐它长成雄鹰。
无边的痛苦席卷上来,我踉跄拄拐奔出房去,屋外孤月晦暗,树影婆娑,我怔怔吹着夜风呆了整晚,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我的角色永远是陪伴,我不应当越矩,更不应有非分之想……忐忑慌乱之下,我回到屋中将一切归置整齐,然后默默离开。
如若你记得我的失礼,那我永不会再见你,所幸你酩酊大醉,不记得这难言的秦淮秘事,我也得以,再辅弼你最后一场。
我也不是顽固不化、不懂变通之人,也曾想过、试过放弃,只是我做不到,遇此倾世之人,又怎么能忘却!老天当真残忍!既让我与你幼时相识,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念着别人……
主公,我不甘心。你虽然从不流露出对他的特殊,可我还是能品味得到。有时我对镜更衣,黄铜镜中映出颀长的身影,也自是翩翩潇洒……我与他相较,又怎会落了下风,更何况那人狠戾恶毒,几次三番欲至我们于死地……
主公,你何必……钟情于他?
你对我仍温柔体谅、亲切交心,可我还是难抑心中之痛,凭什么对他的特殊情意,未曾给予我分毫。
这情意带来的鞭笞如此残酷,我当真是无处遁逃。原笃定人定胜天,如今却因情而信命。我都觉得自己可悲。
我渐渐地有些变了,不仅是在感情上,处理政事也更加老辣狠心,我开始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也享受自己在吴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也曾时不时敲点我,暗中派人观察禀报,我知道你仍信任我,不想剥夺我的权力,只是有些担忧,可是……主公,我终归,对不住你的信任。
主公应该还记得闽地是如何拿下的,那时我深入琉球,与宋世义的红巾军联手克夏,后面回到赣地,本来已经将宋世义的民兵改收,不过两年之后,他又上书陈情,自己年事已高,也没什么其他的祈望,只想带着百十来个兄弟回家养老种田。我与他在战中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于是便扣了这封文书,直接批复下去。
宋世义见我应允得痛快,又开始前来打听浙地的事情,对于酋云会的事情,他尤为关切,我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图。也从他口中知晓,青龙的真正身份。
在龙门我看到过一只鼻烟壶,也从颂安口中了解到主公对酋云会的忍让,出于一种阴暗而隐秘的妒忌,我对此情报缄默不言……后面的事情,主公已是能猜到了,我也不忍再讲下去。午夜梦回,我都会梦见清凉峰上的那场大火,都会梦见无辜的帮众来向我索命,我更害怕见到天真可爱的龙龙,看到他清澈的眼眸,我都会想起自己的肮脏和罪孽。
可是我还在衍生出更可怕的想法来,我看到主公对秦军的忍让,我居然在想,其实龙龙也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还好我没有继续做下错事……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曾自诩是一个无愧于裘影的堂正君子,为什么我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主公,你不必因此自责,说到底,这份情意只是我对自己罪孽的掩护,内心的贪欲才是始作俑者,宋世义给了我多少银子封口,我都没有脸面讲出来。
所以,主公,我只能离开。自尽于宫内,会让你难过痛惜;当面坦白领罪,又会使你为难;装作无辜留下,我亦是寝食难安。
我已深切悔恨,却全无补救之法,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把我这些年贪存的银两交出用于充实军饷。那宋世义多年前曾在秦军部队里呆过一些时日,而且与一个叫郑猛的豫地部将关系熟络,我不知道他对酋云会的仇恨,是否由此而来?主公或可由此入手追查,擒得凶手,以慰青龙在天之灵。
至于我身归何处,主公已不必再浪费心思于此,目睹银甲北上、河清海晏,温峥死而无憾。
温峥 十一月初五 夜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