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西游记 (明)吴承恩 4269 字 9个月前

对长老厉声高叫道:“那西进的长老!暂停片时。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伙毒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

长老闻言,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鞍。急回头,忙呼徒弟道:“你听那樵夫报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谁敢去细问他一问?”行者道:“师父放心,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

好行者,拽开步,径上山来,对樵子叫声“大哥”,道个问讯。樵夫答礼道:“长老呵,你们有何缘故来此?”行者道:“不瞒大哥说,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取经的。那马上是我的师父。他有些胆小。适蒙见教,说有甚么毒魔狠怪,故此我来奉问一声:那魔是几年之魔,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行家,精于某种技术的人),还是个雏儿(刚出生的鸟、禽。比喻年纪小,社会经验少的人,此指外行)?烦大哥老实说说,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押往远处的犯人,有沿途各官衙派差役一站转一站地轮番押送)他起身。”樵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你原来是个风和尚。”行者道:“我不风啊,我是老实话。”樵子道:“你说是老实,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行者道:“你这等长他那威风,胡言乱语的拦路报信,莫不是与他有亲?不亲必邻,不邻必友。”樵子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忒没道理。我倒是好意,特来报与你们。教你们走路时,早晚间防备,你倒转赖在我身上。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就晓得呵,你敢把他怎么的递解?解往何处?”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见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径过有六百里远近,名唤平顶山。山中有一洞,名唤莲花洞。洞里有两个魔头,他画影图形,要捉和尚;抄名访姓,要吃唐僧。你若别处来的还好,但犯了一个‘唐’字儿,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们正是唐朝来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们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样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头,还好耍子;若是先吃脚,就难为了。”樵子道:“先吃头怎么说?先吃脚怎么说?”行者道:“你还不曾经着哩。若是先吃头,一口将他咬下,我已死了,凭他怎么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脚,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还急忙不死,却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难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笼里,囫囵蒸吃了!”行者笑道:“这个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闷气罢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么?”樵子道:“要发三四个昏是。”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好大圣,全然无惧,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脱(甩掉)樵夫,拽步(拉开脚步)而转。径至山坡马头前道:“师父,没甚大事。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长老见说,只得放怀随行。

正行处,早不见了那樵夫。长老道:“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八戒道:“我们造化低,撞见日里鬼(大白天撞见鬼,指事情离奇古怪,或无中生有)了。”行者道:“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等我看看来。”好大圣,睁开火眼金睛,漫山越岭的望处,却无踪迹。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看见是日值功曹,他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漾老孙?”慌得那功曹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只看你腾那乖巧,运动神机,仔细保你师父;假若怠慢了些儿,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闻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云头,径来山上。只见长老与八戒、沙僧,簇拥前进。他却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诵师父,师父他不济事,必就哭了;假若不与他实说,梦着头,带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芦圩,不知深浅。’-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先着他出头与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孙再去救他不迟。却好显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计较,以心问心道:“只恐八戒躲懒便不肯出头。师父又有些护短。等老孙羁勒他羁勒。”

好大圣,你看他弄个虚头(假象),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泪来。迎着师父,往前径走。八戒看见,连忙叫:“沙和尚,歇下担子,拿出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罢!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送终),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哩?”长老在马上听见。道:“这个夯货!正走路,怎么又胡说了?”八戒道:“你儿子便胡说!你不看见孙行者那里哭将来了?他是个钻天入地,斧砍火烧,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如今戴了个愁帽,泪汪汪的哭来,必是那山险峻,妖怪凶狠。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怎么去得?”长老道:“你且休胡谈。待我问他一声,看是怎么说话。”问道:“悟空,有甚话当面计较(商量、谋划)。你怎么自家烦恼?这般样个哭包脸,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师父啊,刚才那个报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说妖精凶狠,此处难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进。改日再去罢。”长老闻言,恐惶悚惧,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们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说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没个不尽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势孤单。‘纵然是块铁,下炉能打得几根钉?’”长老道:“徒弟呵,你也说得是。果然一个人也难。兵书云:‘寡不可敌众。’我这里还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凭你调度使用,或为护将帮手,协力同心,扫清山径,领我过山,却不都还了正果?”

那行者这一场扭捏,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揾。他揾(wen,擦)了泪道:“师父呵,若要过得此山,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儿也莫想过去。”八戒道:“师兄,不去就散火罢。不要攀我。”长老道:“徒弟,且问你师兄,看他教你做甚么。”呆子真个对行者说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师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看师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走一会又坐。两处怎么顾盼得来?”行者道:“不是教你两件齐干,只是领了一件便罢。”八戒又笑道:“这等也好计较。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巡山是怎样。你先与我讲讲,等我依个相应些儿的去干罢。”行者道:“看师父呵: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瘦了些儿形骸(hai,身体),你该打。”八戒慌了道:“这个难!难!难!伺候扶持,通不打紧,就是不离身驮着,也还容易;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不识我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人,叉钯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罢。”八戒道:“巡山便怎么样儿?”行者道:“就入此山,打听有多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八戒道:“这个小可(小事),老猪去巡山罢。”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钉钯,雄纠纠,径入深山!气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长老骂道:“你这个泼猴!兄弟们全无爱怜之意,常怀嫉妒之心。你做出这样獐智(模样、神态),巧言令色,撮弄(戏弄、耍弄)他去甚么巡山,却又在这里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这笑中有味。你看猪八戒这一去,决不巡山,也不敢见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捏一个谎来,哄我们也。”长老道:“你怎么就晓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听他一听: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长老道:“好!好!好!你却莫去捉弄他。”行者应诺了。径直赶上山坡,摇身一变,变作个蟭蟟(jiaoliao,蝉的一种)虫儿。其实变得轻巧。但见他:

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穿蒲抹草过花阴,疾似流星还甚。眼睛明映映,声气渺瘖瘖。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不见,千眼莫能寻。

嘤的一翅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道:“你罢软(懦弱无能,无主见)的老和尚,捉掐(即‘促狭’,刁钻、缺德)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捉弄我老猪来跄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哈!哈!哈!晓得有妖怪,躲着些儿走。还不够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睡觉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那呆子一时间侥幸,搴(提着)着钯,又走。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钯扑个地铺,毂辘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也不得像我这般自在!”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摇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但见:

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艳艳光明。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最爱枯槎朽烂,偏嫌老树伶仃。圜睛玦尾性丢灵(灵活),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鹥(飞禽)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三两重。红铜嘴,黑铁脚,刷剌的一翅飞下来。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了,被他照嘴唇上扢揸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将起来,口里乱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渗、冒)出血来了。他道:“蹭蹬呵!我又没甚喜事,怎么嘴上挂了红耶?”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无甚妖怪,怎么戳我一枪么?”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飞哩。呆子咬牙骂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飞来,着耳根后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来道:“这个亡人,却打搅得我狠!想必这里是他的窠巢(动物的窝),生蛋布雏,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睡他了!”搴着钯,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王。行者道:“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好大圣,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蟭蟟虫,钉在他耳朵后面,不离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道:“这呆子!石头又不是人,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还礼,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糊涂、不明事理)?”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